深夜的派出所仍然有很多事务。
但今天最大的事务就是有人跳江这件事。
当事人安然成功成为派出所“贵宾”，被一圈警察姐姐围着，替她开导心结。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我不会再轻生了，你们让我走吧，不要联系我的家人，他们不会来的。”
安然紧了紧干燥清爽的被子，把自己裹在谈话间的椅子上。
她身体消瘦，缩在大椅子上毫不费力。
警察姐姐不忍心看下去，出去问了她的调查情况，给安然家里打过电话的警察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这个女警惊讶地回来了。
她招手让副所长出去。
安然习惯了。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每次涉及到要联系她家里人的情况，老师们都会像这位女警一样惊讶。
为什么这么多的正常家庭，偏偏不能分她一个？
安然埋在膝盖里，心脏处仿佛堵了一块板砖，等女警和所长回来后，她直起腰都费力。
“小姑娘，你家里的情况我们了解了，既然你已经是22岁的成年人了，我们就不强制家里来接你了。”
女警笑盈盈地说道：“但是，如果不联系你的家里人，你必须每天给我汇报一下你的情况，为期半年，这是我们对待特殊人群的职责要求，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好不好？”
“只能这样了。”
安然吹干的短发在女警手心里点了点。
女警笑着继续揉搓她的脑袋。
女警让众警察出去，看着她毫无神采的大眼睛，心揪了一下。
联想到刚才联系她家属的师弟讲的她从小到大的经历，顿时愤慨万分，再也说不出任何“为什么要轻视生命”等批判的话，满心满眼都是对这个女孩的心疼。
“加个微信吧。”
“手机被水冲走了。”安然说。
女警只好收回手机。
“你等一等。”她说。
她回到大厅和前台值班的师父请假。
“刘萤？请假？干什么去？”师父正在帮一个在步行街丢了孩子的母亲做笔录，母亲哭的非常惨，师父的表情也很严肃，语气不是很善良。
刘萤缩了缩肩膀，咽了下口水说：“去帮里面那个轻生的女孩买手机，她的手机……”
“值班重要还是买手机重要！”
刘萤抖了抖。
师父眼神狠辣：“快回去呆着，哄好了她就出来干活，今天步行街太乱了！门口报案的人都排起队了！你实习这一年，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么多人围在派出所门口？今晚不把他们的事情处理好。明天被民众拍到怎么办？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眼见师父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刘萤赶紧回复“收到！”一溜小跑回到了谈话室。
安然听见开门声，抬头看向门口。
年轻的女警叹息着进门，关上门，非常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笑了：“对不起啊，师父不让我走，没办法给你买手机了。”
“你是要给我买手机吗？”安然眼神惊喜。
只不过那份惊喜掩藏在浓重的绝望之后，就像被浓雾包裹住的光芒，模糊不清，很快就被绝望替代。
女警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是呀，可惜今天太忙了，我出不去。”
“你别陪我了，出去工作吧，我没事的。”安然抓住女警的手揉了揉，“别为了我浪费时间。”
“这怎么能叫浪费时间呢，我们可以聊天呀，我叫刘莹，是淮江桥东区派出所的实习民警，你叫安然对吧？你饿吗？我去自助机买晚饭，给你带点什么呢？”
“我不饿。”
安然的肚子适时响了一声。
刘萤“哈哈”笑了一会，洒脱地一甩马尾站了起来，“给你买一样的吧！我的口味很好，每次值班晚饭都馋得他们欲罢不能！”
“好……”安然小声。
热腾腾的泡面里塞了蟹肉：棒、芝士片。与网红吃法不一样的是，泡面的汤用的是刘萤妈妈一小时前送来的骨汤。
“吃完饭，做个笔录，你就能回去了。”刘萤把自己泡面中的蟹棒和牛肉挑出来，夹进安然碗里。
“谢谢。“安然捧着香喷喷的泡面，时不时将细碎的黑色短发拢到耳后。
她的情感障碍算比较严重的，深受躯体化影响，情绪不太容易控制。
巨大的悲伤过后，此刻她变得开心了一些，内心不断涌上雀跃的情绪，一双精灵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小型谈话室。
“砰砰砰！”门被敲响。
“谁啊？”刘萤以为是自己师弟，大嗓门叫了一声。
门外响起一道好听的男声，音调雀跃，听见他说话就令人感到充满希望，光听声音就知道一定是个阳光的人。
“我也是事件当事人，你们吃好东西不叫我，太不尊重人的吧？”
安然听出了陆之银的声音，有些期待地看向门口。
刘萤态度专业：“这位当事人做完笔录前，您不能进来。”
陆之银在门后笑了笑：“好吧，那请您出来拿点东西，我绝不进去。”
“什么东西？”刘萤走过去打开门。
安然挪开视线，看着黄澄澄的蟹黄泡面，抖着手指挑起一片牛肉，吃进一小口，感到有些反胃。
她想再看看那个男人，僵硬地转过头，只看到一片衣角。
门关上了。
她有些失望，心脏和关节处非常僵硬。
“给你这个，是救你上岸的男生给你买的。”
随即，这种感觉被刘萤递过来的东西缓解。
面前是一只最新款旗舰手机的盒子，外面的塑料膜都没拆，旁边躺着一包黑色发圈，上面有开心笑脸的装饰品。
安然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刘萤没有夜班的疲惫，感叹：“这个男生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勇敢又心善，简直就是新时代好青年的代表，下个季度的宣传视频似乎有着落了。
“他很关心你的样子，听师弟说，120到的时候，你们在江边说了好大一会儿话，聊的很投机呢。”
“也没有。”安然低下头。今天她阴差阳错当了一回特殊的主人公，蜂拥而至的人太多，她的社交蓝条基本要耗尽了。
而且想起那个人，她竟然感到害羞。面对刘萤的这个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
刘萤仍然笑嘻嘻的，开始展望下个季度的工作：
“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你可不可以替我邀请他做我们派出所官方视频号的主人公？拍一期安全教育宣传视频？听说今天好多人拍到了一些画面，他长的那么帅，估计明天天亮，照片就会在网上流传开来，影响力多大呀！”
一想到自己也可能面对铺天盖地的议论，安然趴在面碗里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喝了口汤。
“一会儿笔录结束，你用新手机和我加个微信，对了，这份文件你先看一看，是关于区域新保护法的，你没有工作，属于B类特殊保护范围内人员，签订协议后，每日和我报备一下行程。”
安然放下面条，没有多看，就签下了协议。
她目光看向那部新手机。
她摸了摸这部半个月前刚发售的手机，小声叹了口气。
算了，先顾当下吧。
只要不死，就还有希望。虽然这部手机很贵，但总能还上钱的。
刘萤把自己那份面条吃完，看到安然的面条只受了一点皮外伤，得到她的允许后，高兴地捧过去又吃了半碗，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门突然被敲响，一道中年男声严肃地说：“刘萤，处理好了吗？检查中心的报告出来了，她身体没有什么问题，那个女孩要开始做笔录了。”
刘萤摸摸她耳朵旁的头发，温柔地问：“准备好了吗？放心，有我陪着，你不用害怕回想刚才经历的一切，如果过程中有不舒服的地方，可以随时喊停。”
“嗯嗯。”安然认真地看着她，小幅度点了点头。
“那好，我去开门。”刘萤把门打开，进来了三名警察。
“安然同志，你刚被公司裁员，刚才你昏迷时，我们查到了你的身份，为了安全着想，给你的同事打电话，问了你父母的联系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了解到你和公司有些争端，今天白天刚被辞退，晚上就发生这种事情，是否和公司有关？”
安然点了点头。
她语气凉凉的，没有什么感情，音调平静，却让人听得很心疼。
任何人听到她平淡如水的语气，都会期望她变得热烈一点、靓丽一点，这样才配得上她的长相和品质。
“有，他们克扣了我的奖金，三个月没有给我发工资。”
安然没有情绪的视线看向老警察的眼：“但这似乎是劳动仲裁委的事，和警察职责无关。”
“谢谢你为我们着想。但这并不是我们职责以外的事情。既然你选择了签署保护协议，我们就应该帮你调解。给你的老板打电话吧。”
安然突然松懈，从未有过的轻松充斥心头。
用座机拨出电话的时候，她想：她这个倒霉的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幸运了？
“喂？谁啊！”深夜被吵醒的老板暴怒。
刘萤抢过电话。
“淮江区派出所民警刘萤。您好，您涉嫌一起案子，请立刻到新桥街三号桥东区区派出所配合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