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几乎是在海底宫殿炸开。
那颗静静卧在塞西尔手心的珍珠引发了极度的混乱。
两侧的人鱼副手神色各异,曾经首领的身姿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的回忆中,带来了沉重、愤怒、不可置信,还有一脸茫然。
首领席位上的塞勒姆却不为所动。
“这就是你要说的?请问诸位,对于荣耀的危害者,这样的处理有什么不对?谁动的手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目光阴郁,声音里藏着危险,将殿内的嘈杂全部压下,“同样玷污了人鱼荣耀的罪人塞西尔,你既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又熬不过海荆棘牢狱的试炼,以为这样的花言巧语就可以免去你的罪责吗?”
塞西尔不再受制于他的规则和窠臼。
“塞勒姆,你加害于曾经的首领,擅自扭曲人鱼一族的荣耀,将所有族人都困于桎梏之中、使他们成为你权力的牺牲品。”他眼中的一点悲悯使塞勒姆目光中的阴郁更甚,“现在我将履行我的义务,将你驱逐出这片海域。”
塞勒姆冷笑,“呵,就凭你。”
得知塞西尔逃脱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是,能被他押进牢狱的软弱人鱼根本不足为惧。
他随意地拍了拍手,宫殿两侧就出现了数个全副武装的人鱼守卫。
他们的动作似是有些犹豫,于是塞勒姆原本轻蔑的目光陡然狠厉,“动手!”
而阶下的人并非全无防备,早就隐藏在殿内的塞弗娜从某个慌乱的人鱼手中夺过一把长戟抛向塞西尔,塞图特则从殿柱的死角处拖拽出什么带有清脆响声的东西,向宫殿四周猛然扔出。
刺耳的碎裂声响起,数个玻璃瓶在宫殿各处迸开,比海水更轻的酒精猛然涌出,竖直向上翻腾。
“咳咳咳!!”
宫殿那些追求优雅的人鱼们向来只喝酒杯里的精致饮品,从未直接体会过烈酒的浓度,一时间狼狈地呛咳起来乱作一团。
仿佛听到什么信号一般,殿门处又闯进数十个人鱼,与那些仍有进攻意图的守卫扭打成一团。
“咳咳咳!!”
塞勒姆被塞西尔扔向他的碎裂酒瓶毫无形象地熏了个满头满脸,差点没能扭身躲过他的攻击,喘过气来后愤怒得双眼发红,拎起鱼叉就向他冲去。
“你和塞拉赫一样愚不可及!让人鱼一族的荣耀更加高贵有什么不对?!”
武器尖锐地碰撞在一起,两人一时相持不下。
“人鱼的荣耀不是你可以定义的东西!”塞西尔厉声回应。
塞勒姆冷哼一声。
塞西尔在短时间里准备了这么多确实在他的预料之外,但是他并不惧怕,因为塞西尔实在太过弱小。
“承认吧,塞西尔,你根本做不到。”他施压一般几次加重手上的力量,感受到对方的勉力支撑,“你根本就没有这个觉悟,在你父亲死去的时候、在你被押进海荆棘牢狱的时候,你的反抗都是那么无力。”
“你永远都只配软弱地承受一切,因为你根本不敢真正面对鲜血,这太辛苦了对不对,你也很想放弃吧。”他用甜腻的嗓音蛊惑着。
“塞西尔,我的好侄儿,你真的敢动手吗?”
对方的攻势有片刻的收束,塞勒姆刚想咧嘴露出笑容,就看到了塞西尔的眼神。
深邃如同海神般的眼神。
怎么会……怎么会呢……
即使侥幸逃离了海荆棘牢狱,他也应该被那几天的痛苦折磨得再也抬不起头来才对。
他强塞给他的那些,让他无法反抗的构陷、昭示着他的软弱的真相、将他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的酷刑,应该把他彻底压垮才对。
他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眼神?!
“塞西尔不会被你困住。”
那一瞬间,极度相似的眼神好像是死去的塞拉赫来向他索命,又像某种不可言说的存在死死盯住了他。
塞勒姆惊觉,他真的会动手,而他真的会死在这里,毫无脸面地死在这个他轻视多年的小人鱼手里,将他所有的谋略经营彻底送葬。
“别、别过来……别过来!!啊——!!!”
铿锵一声,被掷出的长戟狠狠嵌进海底宫殿的墙壁里,塞勒姆的面庞被划出深深的血痕。
一旁海水中缓缓漂浮下坠的,是他因恐惧而落下的珍珠。
*
一对小人鱼兜兜转转来到了塞西尔面前。小的那个几乎是在痛哭了,大一些的则忍着眼泪努力看向他。
“塞西尔殿下,对、对不起……是我,那天是我害您被人类捉住的……”
“塞西尔殿下,这是我的错!是我被塞勒姆抓住,才害得弟弟不得不受他胁迫……”
塞西尔知道那是塞勒姆的阴谋。他不会将那些噩梦般的痛苦怪罪于他们,他甚至不会将那些让他颤抖的苦楚吐露给任何人,除了……
他深吸一口气忘掉她的身影,牵过两条小人鱼的手叠放在一起。
为了家人犯下错误,也为了家人承认错误,他们是敢于直面真相、敢于承担责任的人鱼。
“这是你们用自己的内心做出的选择,请你们坚守好这份荣耀。”
两条小人鱼的眼中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让他想要微笑。
塞勒姆将被遣送至远海。
落下珍珠宣告臣服后,他没有资格再继续首领的身份。
鉴于他此前的不义之举,他也没有资格留在这个海域。
他会失去凌驾在族群之上的所有权力和地位,像一个野兽一样日夜为捕食和生存而奔波,没有人再去在意他的尊严和荣耀,没有人关心这些,这将会一点点瓦解他所谓的高贵和尊严。
塞西尔冷静地宣布了塞勒姆的归宿,族人毫无异议。
但他也同时将关押着塞勒姆的牢笼堂而皇之地架设在宫殿之外,没有阻挡任何投向那处的怀着冷意的目光。
如果塞勒姆曾经做过什么恶行,那么他大概会在此时付出代价。
转身离开时,塞西尔突然呼吸一滞,感受到有什么疼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在他的鱼尾肆意游走了一遍。
“呃……”
他紧闭双眼死咬着嘴唇忍耐着,直到疼痛碾过才得以喘息。
鱼尾痛,这是第几次了……
越来越频繁,痛感也越来越强烈,他心里大概有一个答案,这仿佛是在提醒他与陆地过于紧密的联系。
没事的,反正自己很讨厌人类。
等忍过这次,他就再也不用看见人类了,再也不用想起她。
他无法和其他人鱼言明,当提出用酒精作为战术时,他其实是想起了曾与她在海岸边的对话。
但以后不会了,他再也不会想起她。
再也不会有人抚摸他满身的伤口,轻揉他的头,用带着火气的话语数落他,却又给他那么温柔的拥抱……
再也不会有了……
塞西尔摆动鱼尾游向宫殿,忽然觉得周身都在发冷,是寒流提前来了吗?
*
“塞西尔殿下,您休息一下吧……”
小人鱼快要急哭了。
兄弟俩成为了塞西尔忠实的跟班,所以比谁都清楚他们所承认的殿下这几天是以一种怎样不管不顾的姿态处理着遗留的事务,即使他们两个轮班也不能陪伴全程。
“不用……呃……”
塞西尔勉强不让自己露出忍耐的疲态。
这些劳累不算什么,只是有的时候他需要忍受其他一些更难熬的,而他不能将那些表露出来。
“塞西尔殿下。”塞弗娜不动声色地将小人鱼挡开,她看得出是因为什么。
“塞西尔殿下,这里交给我们就可以。”塞图特也附和道。
于是塞西尔在模糊的视线里点了点头,在塞弗娜的陪伴下向远离人鱼群的方向游去。
他们来到一处静谧的栖息地,塞西尔半躺在柔软的海藻床上,却并没有完全放松。鱼尾紧绷的弧度显示了他的警觉,冷淡的神色也是。
塞弗娜不觉得意外,她是亲眼看着塞西尔的父亲、曾经的首领塞拉赫,是怎么一点点将塞西尔锤炼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而他们需要一个首领来指引他们,所以自私地任凭这一切发生。甚至在那一晚,将处于成长期高热中的、全身无力而敏感的塞西尔架进了那个房间,守在门口听了整整一夜他压抑痛苦到极致的悲鸣。
是他们向塞西尔索求了牺牲,要求他承受,而他咬着牙受下了。
塞拉赫出事之后,塞勒姆用强硬的手段压制整个族群,能推翻这一切,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这不完全是那些严厉规训的原因。那些煎熬让他变得冷硬却也易碎,而现在,他心里分明有什么柔软且坚韧的东西,也正是这个让他面临着身体的变化。
塞弗娜知道,塞西尔偶尔会将她与远去的母亲的身影重叠。如果这份心情仍在他心中有一丝丝残留的话,也许现在是她该劝劝塞西尔。
“鱼尾的化形在很多年里都被视作是对海神的背叛,但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塞西尔殿下。”他们再也不用被塞勒姆强加给所有族人的荣耀所桎梏,“这是藏在人鱼身体里的选项,是我们的自由之一,仅仅在无法获得安抚和休养时才会带来痛苦。”
塞弗娜太清楚人鱼一族的高傲矜持,永远活在严厉要求下的塞西尔更是如此,所以轻声补充道,“而且,我们也都清楚身体这样的变化代表了什么,不是吗?”
听到这句,塞西尔的睫毛颤了颤,终于不再是神色冷淡,而是举起手臂半掩着面庞。
他想装作没有发生,但是他骗不了自己。
他动情了,并且获得了那个人的触碰。他的身体因为在岸上获得了特殊时期的安抚,已经在准备化形,他会获得将鱼尾转化为双腿的能力。
他曾经以为那一晚的失控是他软弱的逃避,但是……
如果他只是用康斯坦丝来逃避,那么他的鱼尾不会有这样的变化,但如果不只是这样,如果他真的对康斯坦丝抱有那样的情感……那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塞西尔的回避反而让塞弗娜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至少他愿意倾听自己身体和心灵的真正声音。
事实上,那个能让他在那样的痛苦中获得勇气和坚韧的人类已然得到了她的好感,因为她见过塞西尔从海荆棘牢狱逃出时的眼神是怎样的破碎,她曾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塞西尔殿下,您难道觉得她是如此没有责任心的人吗?”
“……不。”正相反,她给了他太多了,所以他不得不反驳。
“那么您也不会愿意损害她的灵魂,对吗?她不知道人鱼会经历这个,这对她是不公平的。”塞弗娜将他暂时不愿面对的部分排除在外,她知道他需要一个行动的理由,“即使无关情感,您也该告诉她这个事实,因为这是她应负的责任。”
下一次难捱的剧烈疼痛不知何时来临,塞西尔甩动鱼尾向海岸游去。
所有的鳞片都好像在渴望着什么一样不得安宁,他忍耐着那种细碎而磨人的抽痛,一遍遍劝告自己。
对,只是因为这个。
化形期的人鱼需要特定对象的安抚,这是她应负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