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后的孤儿院
邵凛染上严重的肺炎,孤儿院缺医少药,他被隔离在冰冷的杂物间等死,高烧得浑身滚烫又打摆子。其他孩子怕被传染,不敢靠近。
* *温澜偷溜进去,发现他裹着薄被还在剧烈颤抖。她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那件同样单薄但相对厚实的外衣(那是她唯一的好一点的衣服),裹在邵凛身上。然后,她钻进那冰冷的薄被,用自己同样瘦小但滚烫(可能也快病了)的身体,紧紧从背后抱住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冰凉的背脊。她整夜没睡,在他烧得糊涂说胡话时,用冰冷的手帕(没水了,只能用雪擦)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和脖颈,在他冷得抽搐时更用力地抱住他,哼着不成调的、模糊的家乡童谣。
* *在意识模糊的地狱边缘,是背后那个滚烫的、颤抖却固执的拥抱,是额头上冰凉的触感,是断断续续的哼唱,像锚一样将他从黑暗的深渊拉回。他感受到一种超越生死的、不离不弃的守护。这种在绝望中给予的纯粹温暖,烙印在灵魂深处。正是儿时温岗的这份守护岗,邵凛才从地狱的边缘走出才,身体也渐渐好转。
西伯利亚的寒风,像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年复一年地切割着“希望之光”孤儿院斑驳褪色的外墙。十二月的黄昏来得格外早,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吝啬地漏下最后一点惨淡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燃烧的呛人烟味、永不消散的潮湿霉味,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匮乏和绝望的冰冷气味。
我缩在墙角一堆散发着馊味的破棉絮里,努力把自己蜷得更小,试图留住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胃袋空空地绞紧,像一只冰冷干瘪的麻袋,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细密的、磨人的疼痛。窗外,狂风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噼啪作响,如同魔鬼不耐烦的叩门声。
“吱呀——”
沉重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凛冽寒气瞬间灌入,冲散了室内那点可怜的病态暖意。所有瑟缩的孩子都像受惊的鹌鹑,猛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厚重华贵的黑色毛呢大衣,领口镶着深色的、油光水滑的皮毛,与这间破败、昏暗的屋子格格不入,像一块突兀的、从天而降的黑曜石。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衣着笔挺、面无表情的随从,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男人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鹰隼般锐利冰冷的视线扫过屋内一张张惊恐、肮脏、营养不良的小脸,像是在审视一堆亟待处理的垃圾。
空气凝固了。连呼吸声都微弱下去。
最终,那目光精准地定格在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上。是邵凛。他比我们都要瘦小,苍白得像一张半透明的纸,嘴唇冻得发紫,唯独那双眼睛,漆黑、深不见底,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随时准备扑咬的幼狼。
男人——后来我知道,他是邵凛的祖父,邵氏庞大帝国的掌舵人——抬步走了进来。昂贵的皮鞋踩在肮脏、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冷酷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他在邵凛面前站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完全吞没。
“你就是邵凛?”男人的声音低沉、威严,不带一丝温度,如同金属在冰面上摩擦。
邵凛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黑得瘆人的眼睛,更加用力地瞪视着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男人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微微俯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更像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是否完好无损。“很好,”他直起身,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动,“跟我走。从今天起,你姓邵。”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有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一步,像两座移动的铁塔,伸手就要去拉蜷缩在地上的邵凛。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碰到邵凛胳膊的瞬间——
“不!”
一声嘶哑的、带着破音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不是邵凛,是我!
我不知道从哪里爆发的力气,像一颗被绝望弹射出的石子,猛地从墙角那堆破棉絮里弹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其中一个随从伸出的手!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扑倒在邵凛身前,张开瘦小的手臂,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他和那两个高大的陌生人之间!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腥甜气息,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四肢,但我没有后退。
“你们……你们要带他……去哪里?”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却固执地仰起头,迎向那个男人冰冷得能冻伤人的目光。
男人似乎这才真正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冰冷的视线在我枯黄打结的头发、洗得发白露出棉絮的破旧单衣,以及脸上冻出的两团不健康的红晕上短暂停留,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纯粹的、看尘埃般的漠然。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猛地抓住了我挡在他身前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是邵凛。
他不再看那个男人,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死死地、如同淬火的钉子般,钉在那个被称为他祖父的男人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近乎疯狂的执拗和不顾一切。
“要带她一起走。”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石头,又冷又硬,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是哀求,是命令,是赌上一切的宣言。
空气死寂了一瞬。
男人的目光终于在我和邵凛紧握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像是冰锥,带着审视和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算计。他沉默着,无形的压力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几乎要将我们两个冻僵在原地。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那薄而冷酷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吐出的字句比西伯利亚的寒风更刺骨:
“可以。”他的目光转向我,那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情感的涟漪,只有一种看待工具的冰冷评估,“但记住,”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像毒蛇钻进洞穴,“从今往后,她就是你邵凛的影子。是邵家的一件物品。影子,就该待在阴影里。”
他不再看我们,仿佛已经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昂贵的大衣下摆划过一道冷漠的弧线。
“带走。”
那辆黑色的轿车,像一头沉默而傲慢的钢铁巨兽,平稳地驶离了孤儿院摇摇欲坠的大门,碾过坑洼的积雪路面,将那片凝结了所有童年寒冷、饥饿和绝望的灰色建筑,连同里面无数双茫然或嫉妒的眼睛,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车窗外,破败的街景飞速倒退,最终被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连绵无尽的荒野所取代。
车内温暖得让人窒息。真皮座椅散发着陌生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暖气无声地烘烤着。我僵硬地坐在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座椅里,手脚冰凉,一动也不敢动。身边的邵凛同样沉默,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侧脸紧绷,目光执拗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白茫茫一片的荒野。我们紧挨着,手臂贴着手臂,他那冰凉的小手,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道没有半分松懈,仿佛那是连接他此刻唯一熟悉的世界的锚链。指尖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袖渗进来,带着一种固执的、不肯放手的绝望。
车子行驶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在暖气的包围和持续的紧张中昏睡过去。直到车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车门被无声地拉开。一股混合着松柏清冽和某种凛冽花香的冷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车内的沉闷。我茫然地抬起头。
眼前的一切,让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座巨大得无法想象的白色建筑,如同童话里冰雪女王的宫殿,矗立在茫茫雪原之上。它有着无数高耸的尖顶、巨大的拱窗、以及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仿佛一整块巨大寒冰雕琢而成的外墙。无数灯火从那些巨大的窗户里透出来,将整座建筑映照得如同坠落在雪地上的璀璨星辰,辉煌、冰冷,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不近人情的壮丽。
这就是……邵家?
一个穿着笔挺黑色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早已躬身等候在车旁,姿态谦卑到尘埃里,脸上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冰雕般的恭敬。
“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目光扫过被邵凛拽下车的我时,如同掠过空气,没有任何停留。
邵凛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抗拒地站在那里,没有挪动脚步。他的目光越过那个恭敬的管家,投向灯火通明的巨大宫殿深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敌意。
管家似乎完全无视了他的抗拒,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无可挑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少爷,请。”
邵凛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我。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翻涌着激烈的情绪——有对新环境的恐惧,有对被摆布的愤怒,还有一种……唯独看向我时才会流露出的、孤注一掷的依赖。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仿佛我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跟我走。”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是他此刻唯一能发出的、保护自己领地的宣言。
我被那股力量带着,踉跄地跟上他的脚步。昂贵却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我们两个渺小、狼狈的身影。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遥远的天花板上垂下,折射出无数道冰冷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复杂的香气,是昂贵的木材、皮革和鲜花的混合,却闻不到一丝烟火气,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空旷。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挂着巨大而阴沉的油画,画中人物冰冷的目光似乎追随着我们这两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穿着同样笔挺制服的下人们无声地穿行,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幽灵,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我们,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居高临下的漠然,尤其在落在我身上那件孤儿院带来的、与这华丽宫殿格格不入的破旧单衣时,那漠然里便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审视。
这里的一切都巨大、奢华、精致,却像一座用钻石和水晶精心打造的冰窖,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
邵凛拉着我,几乎是奔跑着穿过这令人窒息的华丽迷宫。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全、能让他藏身的角落。最终,他在一处巨大的、由整块透明玻璃构成的落地窗前停了下来。窗外,是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庭院,即使在严冬,仍有常青的松柏和覆着厚厚白雪的灌木,构成一幅静谧而冰冷的画卷。庭院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天使石雕喷泉,此刻水面结了冰,凝固的天使面容悲悯而冰冷。
他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墙,终于松开了紧攥我的手,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愤怒和不安。他抬起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极了,像风暴来临前阴郁的海面,翻滚着恐惧、倔强,还有一丝……迷茫的脆弱。
“这里……”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不是我们的地方。” 他顿了顿,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节发白,“但我会保护你。” 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承诺,像是小兽在陌生的丛林里,对着唯一的同伴亮出尚未长成的獠牙。
窗外,惨淡的冬日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光线。那光线落在邵凛苍白却异常精致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独有的、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清冽轮廓。他漆黑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激烈情绪。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走廊尽头,一个穿着深灰色考究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缓步走来。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锐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的步伐沉稳而无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审视的气息。他身后半步,恭敬地跟着之前那个一丝不苟的管家。
男人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邵凛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评估,还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漠然。仿佛看的不是失而复得的血脉,而是一件需要重新打磨、赋予价值的器物。那目光仅仅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紧接着,他那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视线像手术刀,冰冷、锐利,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的、居高临下的评估和定位。从上到下,缓慢地扫过,最后定格在我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损起毛边的旧衣服上,以及脚上那双沾着孤儿院泥泞的、早已不合脚的破旧棉鞋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管家立刻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宣读早已设定好的程序:“老爷,这位就是少爷坚持要带回来的……”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恰当的称谓,“……女孩。按您的吩咐,已经安排好了。” 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走廊深处某个阴暗的方向。
邵凛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管家,又转向那个被称为“老爷”的男人,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想再次宣告他那“保护”的誓言。
然而,那个男人——邵凛的祖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稳,却像淬了寒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破空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从今天起,”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身上,那目光冰冷得让我如坠冰窟,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就是邵家的佣人。明白自己的身份,做好分内的事。” 他的视线终于转向邵凛,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告诫,“至于你,邵凛,你的身份和责任,远比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重要得多。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任何人一眼,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转身,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冷酷的回响,带着管家,径直走向走廊深处那灯火辉煌的书房方向。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响,只留下走廊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
佣人。
这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冰坨,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然后沉甸甸地坠入心底最深处,冻僵了四肢百骸。
邵凛依旧僵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墙。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无视、被强行剥离的愤怒和屈辱。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书房门,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毁灭的黑暗火焰,那火焰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受伤和茫然。
窗外,惨淡的阳光彻底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庭院里,那座天使喷泉凝固的冰面上,反射不出一点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管家无声地走上前来,脸上依旧是那副程式化的、冰雕般的恭敬,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漠然的空洞。他微微躬身,对着我,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丝毫起伏:
“跟我来。”
他转身,朝着与书房截然相反的、光线明显暗淡许多的走廊深处走去。那里,只有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延伸向未知的阴影。
我最后看了一眼邵凛。他依旧背对着我,小小的肩膀绷得死紧,像一尊倔强又绝望的幼小雕像,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脚下昂贵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冰冷坚硬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跟着管家冰冷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那片被规划好的、属于“影子”的浓重阴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之上,脚下华丽宫殿的倒影在冰冷的地面上扭曲、变形,如同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嘲笑。空气中弥漫的昂贵松木和花香,此刻闻起来只令人窒息。
佣人房在城堡西翼最底层,紧邻着终日弥漫着油烟和蒸汽的巨大厨房。狭长的走廊终年不见阳光,只有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散发着苟延残喘的光。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洗洁精的刺鼻气味、食物残渣的馊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地下室的阴冷潮湿。
我的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窄小的铁架床和一个掉了漆的旧衣柜。墙壁斑驳,渗着可疑的水渍。唯一的小窗对着外面堆满杂物的狭窄天井,光线吝啬得可怜。管家丢给我两套浆洗得发硬、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深灰色粗布制服,尺寸宽大得像个口袋。
“换上。以后你就负责东翼三楼少爷书房外走廊和起居室的清洁。早上五点开始,晚上十点结束。具体事项会有人教你。”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像在宣读一张早已发黄的说明书,“记住你的身份。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邵家,不养闲人,更不容忍……不安分的东西。”
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走廊那点微弱的光线。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昏暗和寂静。我脱下孤儿院那件唯一属于自己的、磨破了袖口的旧棉衣,换上那身粗糙、散发着陌生化学气味的制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痒和不适。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陌生的脸,枯黄的头发被笨拙地塞进同样灰色的帽子里,宽大的制服挂在瘦小的身体上,像一个被套进灰色麻袋的幽灵。
身份。影子。佣人。
这三个词,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心口。
日子,就在这种刻板的、被严格划分的冰冷刻度里流淌。凌晨四点,当整座城堡还沉睡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刺耳的闹铃声就会在冰冷的房间里炸响。冷水洗脸,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最后一丝睡意。然后便是无休止的劳作:跪在地上,用冰冷的抹布一寸寸擦拭光洁如镜却永远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拂去昂贵瓷器和高大家具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清洗那些似乎永远也用不完的、精致得令人心颤的杯盘碗盏……手指很快被劣质的洗涤剂和冷水浸泡得发红、开裂,在寒冷的空气里一碰就钻心地疼。
偶尔,在空旷寂静的走廊尽头,在某个被巨大窗帘遮挡的拐角,我会瞥见邵凛的身影。
他不再穿着孤儿院那身破旧的棉袄。他被包裹在剪裁合体的昂贵衣物里,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由专门的礼仪老师教导着行走、用餐、言谈举止。他身边总是簇拥着不同的人:神情严肃的家庭教师,拿着厚厚日程表的管家,毕恭毕敬汇报工作的下属……他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钻石,被无数双手托举着,迅速适应着云端的生活。他的身量在抽长,面容褪去了孩童的稚气,显露出少年独有的清俊轮廓,只是那轮廓在城堡无处不在的冰冷光线下,显得愈发锐利而疏离。
他很少笑。那双曾经在孤儿院昏暗角落里、会因为我偷偷塞给他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面包而短暂亮起的眼睛,如今总是沉寂着,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当我们的目光在空旷的走廊里偶尔、极其短暂地交汇时,那潭水会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他不再像在孤儿院门口那样死死攥着我的手,甚至很少开口说话。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冰墙。他是云端的神祇,我是他脚边一粒卑微的尘埃。那道命令,那身制服,早已将我们分割在两个永不相交的世界。
只有一次。
那是一个极其寒冷的冬日午后。我刚刚费力地擦完三楼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冰冷的抹布和刺骨的寒风让我的手指几乎失去了知觉,僵硬麻木。就在我端着沉重的水桶准备离开时,身后通往露台的门被轻轻推开。
邵凛站在那里。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羊绒衫,手里拿着几页写满了复杂公式和图形的纸张,似乎是被难题困扰,出来透气。冬日下午惨淡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我们猝不及防地在空旷的走廊里相遇。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他停下脚步,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我身上。我穿着那身宽大丑陋的灰色制服,头发被帽子压得紧贴头皮,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冻得通红的额角。我的双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红肿得像十根胡萝卜,指关节处裂开了几道细小的血口,正火辣辣地疼。我端着的沉重水桶边缘,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浑浊的脏水。
他的视线,在我红肿开裂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水面,但快得无法捕捉。他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那丝烦躁似乎更深了,他微微蹙起眉,移开目光,仿佛被什么刺眼的东西灼伤,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快步走进了旁边属于他的、铺着厚厚地毯的温暖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响。
我端着冰冷沉重的水桶,僵立在原地。水桶边缘滴落的水珠砸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回响,像极了某种倒计时。手指上的裂口被冷风一吹,疼得钻心。那疼痛沿着手臂一直蔓延到心底。
**十年。**
十年光阴,足以将孤儿院墙角里互相依偎汲取暖意的两个孩子,打磨成这座冰冷宫殿里两个沉默运行的零件。邵凛早已不是那个需要死死攥着我手腕才能对抗世界的男孩。他是邵氏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一个名字就足以让金融版图震颤的符号。他穿着由意大利老师傅手工缝制的西装,每一道褶皱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冷峻。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早已洗去了当年的执拗和脆弱,沉淀下的是深不见底的城府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他很少出现在城堡的公共区域,更多时候是在顶层那间拥有三百六十度环绕视野的书房里,运筹帷幄,或者搭乘私人飞机,在全球各地的核心枢纽间穿梭,如同巡视自己疆域的年轻君王。我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止是那条冰冷的大理石走廊,而是整个世界的距离。他高高在上,我深陷泥泞。那身灰色的制服,如同烙印,将我牢牢钉死在“邵家的影子”这个冰冷的位置上。
又是一个深夜。东翼三楼,邵凛的起居室外的走廊。巨大的水晶吊灯早已熄灭,只有墙壁上几盏光线微弱的壁灯,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昏黄而模糊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和威士忌残留的冷冽气息,混合着空气清新剂那虚伪的甜香。
我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双膝早已被寒气浸透,麻木得失去知觉。面前,是地毯边缘一小片泼洒出来的、已经半凝固的暗色油渍——大约是昨晚哪位深夜造访的显贵不慎留下的。劣质的洗涤剂气味刺鼻,我用一块粗糙的抹布,蘸着滚烫的热水,一遍遍、机械地擦拭着那块顽固的污迹。指尖被热水烫得通红,白天在厨房冷水里泡出的裂口被刺激得阵阵抽痛。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消失无踪。
寂静中,楼下隐约传来压抑的训斥声,带着管家特有的、冰锥般的刻薄。
“……眼睛长到哪里去了?!那是少爷专用的通道!你那身贱骨头也配往上踩?弄脏了少爷的路,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管家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淬毒,在深夜寂静的城堡里异常清晰。
接着是一个年轻女孩带着哭腔的、细弱蚊蝇的辩解:“我…我只是想抄个近路去后厨送东西……天太黑了没看清……”
“没看清?”管家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像冰碴子刮过玻璃,“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记住,在这座宅子里,少爷的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残忍的优越感,“——都比你们高贵!”
“少爷的狗都比你们高贵!”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穿了我麻木的耳膜,直直扎进大脑深处!
我的动作猛地顿住。攥着滚烫湿布的手僵在半空。那灼人的热水失去了控制,顺着手指的裂口,肆无忌惮地漫流进去!
“嘶——”
尖锐的、仿佛皮肉被撕裂的剧痛瞬间从指尖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一路窜上头顶!那疼痛如此清晰,如此猛烈,瞬间击穿了长久以来包裹心神的麻木外壳!
不是烫伤的疼。
是那句话。
“少爷的狗都比你们高贵!”
十年。整整十年。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这座华丽冰窟的最底层沉默地运转,擦拭着那些永远擦不亮的冰冷器物,听着那些永无止境的刻薄指令。我把自己缩进“佣人温澜”这个灰色的壳里,小心翼翼地呼吸,不去看,不去想,不去触碰任何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的边界。我用日复一日的劳作麻痹自己,用对孤儿院遥远模糊的记忆作为贫瘠的慰藉,用那个在落地窗前倔强伫立的小小背影……作为心底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习惯了自己的位置,习惯了这身制服代表的含义,习惯了“影子”的宿命。我把所有的感知都封存起来,像冬眠的动物,只求在这片阴影里苟延残喘。
可这句猝不及防的、淬着剧毒的话,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精心构筑的所有麻木和自欺!它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将我在这座宫殿里最真实的、最卑微的、最不堪的定位,彻底暴露在眼前!
尘埃。
一粒连少爷的狗都不如的、卑微的尘埃。
那个在孤儿院寒冷的冬夜,把最后半块又冷又硬的面包偷偷塞进我手里,自己饿得蜷缩在角落发抖的男孩……那个在黑色轿车里死死攥着我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要带她一起走”的男孩……
那个身影,在记忆的尘埃里,被管家这句冰冷恶毒的话,瞬间击得粉碎!如同阳光下破裂的肥皂泡,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虚幻的虹彩。
滚烫的热水还在顺着裂口往皮肉里钻,那尖锐的疼痛一波波冲击着神经末梢。我死死盯着地面上那摊被热水晕开、变得更加狼藉的油渍,浑浊的液体倒映着壁灯扭曲的光,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又干又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这座用金钱和权势堆砌的冰冷宫殿,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盘踞在黑暗里,无声地吞噬着一切。而我,只是它庞大肠胃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手指上的剧痛依旧清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同时扎刺。我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从那股灭顶的眩晕感中挣脱出来。不能再想。想下去,只会被那巨大的绝望吞噬。我重新低下头,机械地、近乎自虐地用那块滚烫的湿布去摩擦那片油污,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和那个被击碎的幻影,连同这污渍一起,狠狠擦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地毯吸尽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的书房方向传来。
不是管家那种刻板的步伐。这脚步声更轻,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近乎无声的谨慎。
我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本能地,将身体往旁边巨大的丝绒窗帘形成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了呼吸。是负责书房内务的陈姐。她和我一样,是邵家的“影子”,但资格更老,嘴巴极严,像这座城堡本身一样沉默。她此刻出现在邵凛书房附近,只意味着一件事——书房里有人,并且刚刚结束了一场谈话。这个时间点……绝非寻常。
陈姐没有走向我这边,而是径直走向走廊另一端连接佣人专用楼梯的暗门。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墨池。
死寂重新笼罩。
我僵在窗帘的阴影里,心跳如擂鼓。手指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警觉在血管里蔓延。邵凛的书房……深夜密谈……管家那句淬毒的话在脑中回响,与眼前这异常的情景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心脏。
鬼使神差地,我放轻了所有动作,像一只受惊的猫,贴着冰冷的墙壁,无声无息地挪向书房门口的方向。厚重的雕花木门紧闭着,门缝下透不出一丝光亮,仿佛里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我把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冰冷坚硬的门板上。
死寂。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以为里面的人早已离开时——
一个低沉、威严、如同寒冰摩擦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是邵凛的祖父!
“……帕米尔那边的‘矿源’,进度如何了?” 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像是在询问一件货物的生产情况。
接着,另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战栗的男声响起,应该是某个负责具体事务的经理:“回老爷,冰盖融解速率比预期提升了百分之十五,‘蓝钻’(注:指代蓝宝石原矿)的开采量很可观。只是……最近国际环保组织的卫星监测盯得很紧,我们设在几个冰川上的‘热能诱导点’可能暴露了……”
“暴露?”邵老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那冰冷的威压即使隔着一道门也让我浑身汗毛倒竖,“废物!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热能诱导点’立刻转移!痕迹抹干净!还有那些在矿上‘意外’失踪的监测人员……尾巴扫清了没有?”
“正在处理,老爷。‘意外’现场已经布置好了,雪崩痕迹很自然。就是……就是有两个新来的工程师,之前被派去调试设备,可能……可能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几秒钟后,邵老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西伯利亚的寒风更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看到不该看的?”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令人血液冻结的残忍,“那就让他们……永远闭嘴。”
“砰!”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从我身后传来!
是我!是我因为极度震惊和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脚跟不小心碰到了身后墙壁装饰的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烛台底座!
虽然声音极其微弱,但在门内那死寂的瞬间,却如同惊雷炸响!
门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瞬间穿透厚重的门板,将我牢牢锁定!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