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骨

    “今天点的菜,会不会太多了?”

    李昭昭蹙眉,伸手压住了陈帆一手上还在不停点菜的平板,“太多了,吃不完的。”

    陈帆一不动声色地掠过面前映着屏幕白光的玉指,葱尖儿似的,“昭昭,我这几天都没空好好吃一顿,在队里吃了一个多星期的盒饭,今天就是想浪费,也浪费不了。”

    骑行活动结束得早,趁着有空,陈帆一要让李昭昭好好补一补,变着花样给李昭昭塞吃的。

    一段时间不见,陈帆一觉得她又瘦了。

    已经点好的菜很快就上来了,一道接一道,八仙方桌上聚齐了海陆空各界生灵,共商给李昭昭滋补贵体的大事。

    堂灼东星斑、蟹粉官燕杂烩、陈皮香煎和牛、黑松露玻璃乳鸽、虾籽挂鸡汤……作为主菜率先登场,顿显色香鲜味的极致诱惑。

    陈帆一没了轮椅的限制后,亲自拿碗舀汤,用柚皮熏过味的虾籽,鲜里带着清香,漂浮在吊了八小时的老母鸡汤上,光是闻味儿就让人垂涎。

    “昭昭,先喝碗汤暖暖身子。”

    在海滩边扶着李昭昭的时候,陈帆一偶尔能从相触的肌肤上感到凉意,那时候他就已经快按捺不住喂食的决心了。

    这回两人坐在同一侧,没有宽大的轮椅碍事,方便了很多。

    陈帆一趁着李昭昭喝汤的功夫,将分好的和牛摆到她手边,和牛上面裹着陈皮粉又复煎了一小会儿,吃到嘴里能品出一点酸甜的清香,亦有开胃的作用。

    李昭昭咽下汤水后,抵住了陈帆一还要继续忙活的勺子,“你先吃,我自己可以的。”

    桌上的几道菜,转眼见就被陈帆一各分出一小份,排成一排摆在李昭昭面前,和皇帝用膳比起来,也就差个银针试毒了。

    李昭昭看着眼前的一条长串,深吸了一口长气,认命似的低头吃了起来。

    陈帆一这一排顺序可不是乱排的,按照他多年养出的经验,荤素交替,由淡转香,中间夹杂着清口的官燕,稍作休息后,再以不断加热保温的鸡汤收尾。

    这次的菜品比之前的几次都多,但陈帆一在分量上做了严格把控,刚好能让李昭昭吃好吃饱,余下的那些,陈帆一也不会亏待自己。

    刚刚说的连吃一个多星期盒饭不是夸张,陈帆一被队里杂事缠身,忙起来荤素不忌的,盒饭往嘴里一塞,囫囵吞下就当解决了三餐。

    现在和李昭昭坐在一起吃饭,陈帆一的满足感一下飙升到了天灵盖上,幸福得不行。

    桌上菜香四溢,时不时有碗筷碰撞发出的轻响。

    屋外,是一座静谧的农家小院,一墙之隔,是车水马龙连接起来的高耸楼宇,喧嚣不停。

    “昭昭,这一个月来,妇联每一次活动都会上门找你吗?”

    “也不是每一次,有时候我没接上电话,他们才会登门拜访。”李昭昭低头看着桌上的纸巾,轻声道,“他们很尽责,也很有耐心。”

    陈帆一想象到那个画面,忍不住勾唇笑道,“那你不会觉得他们烦人吗?”

    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在手机上连着给昭昭发了七八个餐厅推荐单,结果下一秒就听到一句“你的信息很多”,透出一股不常见的生气。

    陈帆一喜欢这股生气,带着软劲儿,像弹牙的脆骨,可爱得不行。

    “有时候……会,”,李昭昭把桌上的两团纸巾推到一起,语气平平道,“所以我和他们说了,希望他们能取消定期电话咨询的内容,这项工作放在我身上很浪费他们的时间,不如去帮助其他需要咨询的人。”

    陈帆一对妇联的具体援助内容不清楚,只知道有这么个流程,“昭昭,这个电话咨询的时间持续了多久?”

    “半个月。”

    “这个咨询,是关于……”

    陈帆一默然,看着李昭昭的样子,他一下就问不出口了。

    “我不想说这个,我累了,想先回家了。”,李昭昭抓着自己的手臂,眉眼间又露出了那股逃避的神情。

    “好,我送你回家。”

    这一次,李昭昭没有拒绝陈帆一。

    跟着他上车后,李昭昭下意识地坐在了车窗的一端,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李昭昭单薄的身躯靠在座椅上,轻飘飘的,陈帆一想不通,人怎么可以这么脆弱,他想抓紧她。

    ‘要是停下了,就坚持不下去了’,下午李昭昭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靠在车上的。

    陈帆一垂下眉眼,静静地看着她,昭昭说的坚持不下去,到底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坚持本身对她来说太痛苦了?

    车内沉默了许久,外边的车流声也被车窗隔离在外,繁华的喧闹和拥堵的焦躁,半点都透不进来。

    车内,不知道是谁先叹了一口气。

    “昭昭,你不要害怕,停下来了也可以重新开始,不用在一条路上坚持着一次不停地走到底,断断续续地走下去也可以。”,陈帆一压下心里的酸软,继续轻声说道,“而且,我也可以陪你走,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和你一起都可以。昭昭,不用担心浪费我的时间,浪不浪费,不能都由你说了算。是这样的吧,昭昭?”

    ……

    李昭昭闭着眼,身体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着了,指尖却还紧紧地掐在手臂上不放。

    陈帆一想把她的手拿下来,却也只是止步于想,现在的昭昭像倔强的刺猬,胡乱长出一身的刺,刺退别人前,总是先把自己伤得不轻。

    算了,先让她喘口气吧。

    “昭昭,到家了。”

    李昭昭的新家离春和景苑不远,是一套老小区,但位置很适宜,周围的生活设施都很周全便利,医院、图书馆、公安局、购物中心都配备在方圆两公里内。

    陈帆一降下车窗,夏日里的晚风一下下地扫进车里,车内的空气也终于流动起来了,静谧里又叠着一层浅薄的人声喧闹。

    李昭昭的脸上被附上一张湿软的棉布,从下巴滑到鼻尖和脸颊,陈帆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两人中间的空位上。

    “昭昭,要不要下车去走一走,车里太闷了。”,陈帆一占着李昭昭的听觉,挤掉了空气里仅余的那点吵闹。

    “不用了,陈帆一,我们在车上聊一聊吧。”

    李昭昭的眼皮也很薄,那层皮肉似乎挡不住她的视线,闭着眼也能精准地躲开陈帆一不断上滑的湿巾。

    “嗯。”

    “我想知道,那天和我一起出来的孩子们,他们都还好吗?”,李昭昭的声线还是止不住地起伏。

    “嗯,联系上家人了,他们目前都还好。”

    快一个月了,孩子们都在团圆系统上找到了他们的家人,最后一个回家的小男孩也在一个星期前被他爸爸接走了。

    里面只有李昭昭一个成年人,但此刻,她缩在车上默默流泪的样子,倒像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找不到家的孩童。

    “那就好,那就好了。”,李昭昭掀开了眼皮,盯着窗外。

    “昭昭,他们也在接受心理咨询,慢慢接触周围的帮助,生活会回到原先的轨迹上的,不会一直停下的,是不是,昭昭?”

    陈帆一想告诉她,时间在往前走,生活也是,不会停下一次就继续不下去了,停停走走很正常,她不是一个人,不会被落下。

    “昭昭,你还想尝试什么,我们一起去做吧,好不好?”

    李昭昭转过头,清瘦的脸颊上挂不住肉,窗外的昏暗的灯光映到她脸上,全被绒毛抢了风头,细细地长了一小片,像透明的小刺。

    “不好。”

    陈帆一没听到似的,还是和刚刚一样看着她,也不问为什么。

    李昭昭挤出微皱的眉心,一字一句地重复道,“陈帆一,我说,不好。”,饭吃得少了,坏处就表现得很明显——中气不足。

    你看,连拒绝都少了几分气势。

    陈帆一差点就要问出口,‘昭昭,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好在是忍住了没问出声,理智尚存,没被心里冒出的那锅烂粥牵着走。

    “好,那我不打扰你,在旁边看你就好了”,面对胯骨轴子,陈帆一搬出了城门楼子。

    “……”

    陈帆一顺坡打滚的动作实在是太熟练了,其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前提条件是,那是一头死猪,陈帆一自觉自己是个正经人类,这回对李昭昭的拒绝生不出多少郁闷的主要原因是,两人的相处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客套了。

    加之前几天,陈帆一在李昭昭这吃的闭门羹不算少,吃饱了,吃出抗体了,自然是皮糙肉厚了。

    “昭昭,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出来。”

    陈帆一乐得看见李昭昭竖起尖刺面对他人,只要不刺伤自己,把对面扎穿都可以,甚至对面那个人可以是他。

    李昭昭不是没有脾气,只是那些脾气总被她藏起来了,不知道在顾忌些什么,闷闷地把自己卷成一个包子,还是刺猬馅儿的。

    陈帆一心里裹着心疼,见不得昭昭把自己变成包子,见不得她那口弹牙的脆骨脾气被藏起来。刺猬也好,拒绝他也好,陈帆一得先看着她露出獠牙才放心。

    “陈帆一,你对其他受害者也这么……关心吗?那样不会很累吗?”,李昭昭抬头,蓦然问出这一句。

    陈帆一弯着的嘴角慢慢收起来,呆滞成了一条傻愣愣的曲线。

    他期初是把李昭昭当受害者安抚,因为习惯使然,站在那个环境下,他下意识地就想安抚她,先把她安全带出来。

    再然后,他还当李昭昭是受害者吗?

    显然不是。

    他是刑警,工作环境主要集中在救援一线和严肃沉闷的打拐大队,不是心思细腻的心理疏通工作者。

    术业有专攻,如果只把李昭昭的身份放在被拐妇女上,那他后来做的那些,就太超过他的职业范围了。

    “昭昭,如果我对每一个受害者都这样的话,会很累,我一个人精力有限,也做不到这样的关心。”,陈帆一捏着手里的湿巾,在李昭昭身旁轻声解释。

    “昭昭,你觉得呢?”

    你觉得,我对你,和对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吗?

    见义勇为,乐于助人,是一次次对同一个人持续的关心和照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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