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事繁处光阴易过,弹指秋去冬来已三载。

    大燕朝圣历二十五年。

    陛下旨昭天下,诏曰:闻砥柱立中流,御史大夫苏衍,开国元勋之嗣,母系定国公府,然不恃金玉之贵,独怀冰雪之操。年未及冠而登御史台,二十有四之龄总宪百僚。

    三年间,其功有三:

    一曰洗冤东宫,血染青史而太子之冤得以昭雪。

    二曰江淮涛涌,盐政糜烂,百日破百年积弊,追赃百万,纠贪官污吏十三人。

    三曰御前行走三载,所奏之事不涉私门,所弹之官不论姻旧,此真天子之刃,社稷之臣。

    今特晋其为正一品太子少傅,授紫金鱼袋,领御史大夫如故,赐密奏之权,谏言直达天听。

    擢文安侯,食邑千户,另赐玄铁戒尺一柄,凡三品以下,可先斩后奏。

    圣旨下了一月有余,坊间仍口口相传,百姓议论如火如荼,络绎不绝。除却谈论这位年纪轻轻位高权重的少傅大人,市井间聊得更多的,是半个月前在朝堂上的事。

    说是肃王殿下在大殿上提及苏谢两家曾有一桩婚约,如今谢大小姐早已过世,于是便向陛下请求,为自己外甥女,前年封了郡主的谢家二小姐谢凝赐婚,与苏家结秦晋之好。

    结果,不知是多日为查太子冤案太过劳累,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这位年轻少傅竟两眼一闭,当场昏倒在文德殿上,自此一病不起。

    半月来宫中太医们将太傅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竟无一人诊断出病因。陛下怜惜能臣,命苏衍居家休养,只得将赐婚一事暂且搁置,待来日少傅痊愈,再择日赐婚。

    苏谢两家发了悬赏,广召天下杏林圣手入府医治。能令少傅大人痊愈者,赏金百两。

    京都迎来好大一场雪。

    然一场鹅毛大雪也挡不住长隆街的繁盛,馄饨摊上空腾腾冒着热气,卦摊旁蹲着个画糖人的老翁,五六戴着暖耳的孩童围在一旁,操傀儡戏,施风雪幻术这些个民间艺人在街中表演,围观者众多,啧啧叫好,声声入耳,好不热闹。

    一辆不起眼的破旧马车缓缓驶入人烟阜盛处,是往洞庭春茶楼方向。

    驾车的云儿看着繁华街景笑出了声,没忍住掀了灰车帘冲里头人惊叹,“瑶姐姐,这就是京都嘛!好热闹啊!”

    两个小姑娘瞧着不过十五岁,是双胞胎,生得是粉雕玉琢,性子却是截然不同。

    车厢内另一个小丫鬟烟儿方才正与人聊当朝少傅之事,见冷风一钻进来,不满道:

    “天杀的小蹄子,快把帘子放下,姐姐身子可禁不住风。”说着,又抬手将帘子拉下来,掩住了下一阵欲待钻入车内的寒风,忙转头去看坐正中的女子,生怕她被风吹着。

    车厢最里头,歪坐棉與上,身披银白卧云裘的女子唇角浅浅漾开了一抹笑,这抹笑好生恬淡沉静,掩在雪白面纱后头,若隐若现。

    空气中还弥漫一股淡淡药香气。

    她刚想开口说话,便被一阵咳嗽阻下。偏过头去,露出半截雪白后颈,一记圆形凹疤显了一半,另一半掩在黑瀑乌发中。

    咳得急了,苍白莹润的肌肤也泛上一层薄红。

    “姐姐可是吹着了?”烟儿焦急,伸出手帮她顺气。

    女子抬手将她拦下,摇了摇头,秀眉微微蹙着,眉下那双琥珀色眼眸含着笑意。

    “姐姐,就一定要回来吗?和我们在碧霞峰呆着,也挺好的……”烟儿挨着她坐近一些,想替她暖和暖和身子,一面迟疑道,“公主肃王权势滔天,姐姐以前吃了那么大的亏,要如何与他们斗?”

    傅瑶这场咳嗽终于止歇了,鹅脂般白腻的鼻尖呼出的气仍有些不顺。

    她坐直了身子,乌睫轻轻颤着,眸光沉定,“庞然大物,有时不见得比一个身无分文的赌徒来得自由。”

    三年前,太子被幽禁东宫,皇后也被夺了权。俪贵妃,肃王,灵毓公主在那时如日中天,三品大员的贵女也可随意折辱残杀。

    而今,太子昭雪,京都眼看要变天了。她没有理由不回来。

    “无权无势,如何自由?”烟儿不解,说话时看向面纱上的那双浅棕色眼眸,雾蒙蒙的,全然不似初见时那般乌黑,明亮。

    眼眸主人轻笑一声,音色极是动听轻灵,念诗一般,说话不疾不徐:“世有常理,人上复有人,官上更有官,位极人臣者,头上还有陛下。九五至尊者,顶上乃苍生兆民,若暴君失道,王权亦可摧,一切不过天道循环,报应昭昭。”

    “地位,只是枷锁。”

    比方说,那位天子孤臣,她的前未婚夫。

    烟儿听得云里雾里,掰着手指头数阶级,半晌又问:“那…姐姐你曾说来京开医馆,钱从哪儿来呢?”

    “银子嘛……就在眼前。”话音止歇,马车也随之停下了。

    车帘外,是京都城中最大的茶楼。

    洞庭春,消息海。苏家挂的求医悬赏榜,亦在其中。

    雪花点点照珠帘,又如银灯照景屋。

    小而微弱的鹅绒雪随凛冽寒风,错落地,缓慢地飞舞进街旁一座雕楼的木窗中。

    云儿先一步驾车去客栈安排。

    烟儿陪着傅瑶踏入这家茶楼中,刚巧前排尽头有一桌茶客离座,主仆二人便依着坐下了。

    未过午时,堂上说书人已是说得满头大汗,夸耀一番苏老太傅的赫赫功绩,又说起定国公崔家的高贵门楣。

    说了一圈,终于拐到正主身上了。

    说苏老太傅独子苏衍,出生高门。

    年十六时便已连中三元,琼林宴上御笔亲点状元,紫薇星降世也不过如是了。

    那一年他着红袍,插宫花,跨马游街已是惹眼,偏生得貌如玉山清皎,谪仙神祇,引得满城贵女掷果盈车。

    弱冠之年已掌御史台,如今又兼少傅一职,封了文安侯,年少权重,家世显赫。整座京都府,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而他与当今灵毓公主膝下的谢凝郡主,二人可谓天造地设,郎才女貌……

    说起谢凝,席间茶客难免聊起三年前身故的谢家大小姐谢珠。

    烟儿坐傅瑶身侧,听着周遭男子聊起谢珠时不乏粗语荤话,不由皱紧了眉头,一脸担忧地望向一旁戴着面纱的白衣女子。

    女子浑然不在意似的,轻把着茶碗,抬手时五指修长白皙,指甲粉红莹润。也不立即饮下,指尖玩弄似的绕盏沿画圈。

    面纱上乌睫低垂轻眨,她静静听着,抬眼望向堂上蓝衣直裰说书人身后,张贴的一张黄绫布上,一双眼眸沉静,又悠然。

    与楼内的火热格格不入。

    即使坐茶楼一隅,不与其他茶客一般或调笑或高声喝彩,只是安静坐着,依旧引得座间不少男子三三俩俩,侧首偷瞧。

    “我听说啊,那个谢珠声音比人美,当年就连皇后娘娘也时常召她入宫陪伴唱曲儿呢,就这么得了花柳病死了,真是可惜!”隔壁桌一招风耳年轻人忽起哄道。

    再隔壁桌一阔方脸大汉闻听此言,眼珠一转,戏谑笑道:“果真如此动人?那她辗转那夜香郎身下承欢之时,叫声婉转,岂不是也被人听去了?”

    后头络腮胡中年人见缝插针,笑道:“那夜香郎死也值了!若是我,定要她叫得更大声些!”

    “可谢大小姐从前在闺秀中素有贤名,怎会如此想不通?放着苏大人不要,却与低劣之人…?”方入京的文人不知事,此事未闹到他家乡去,因好奇问道。

    毕竟读过几年书,私通一词太过无礼,他说不出口。

    络腮胡中年人经验老道,摆摆手与文人说教:“这你不懂了吧,女子嘛…表面越是正经的,内里越是□□风骚,这才有滋味。”

    “所以说那夜香郎有福啊,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话毕,席间爆发出一阵阵男子们心领神会的笑声。

    其中三俩女子也跟着笑,羞赧着脸作势捂着耳朵,捂着脸。

    说书人乐见此状,三言两语间又拱起火来,引得众人一劲儿贬谢大小姐,一面将谢二小姐抬上了天。

    烟儿越听越气,红着脸低骂,“他们胡言乱语!”,说着就要起身跟那群男子理论。

    傅瑶一把将她按住,摇摇头,她并不在意。

    三年间吃了这许多苦,从前那些虚浮的意气虽未完全抚平,但人言毁谤,她早已不在乎了。

    未待烟儿再说话,眼前女子离开了座椅,路过络腮胡中年男子那一桌,白裘下宽大素白衣袖如轻纱一般,拂过那中年男子脸上。

    被遮住了视线的男子来了火,站起身来准备呵斥。刚起身,先是闻见一股淡淡药香,再睁开眼,一看来人。

    只见女子衣着素雅,蛾眉间将语未语,一双琥珀眼眸,干净柔和。身段虽被一件大裘遮掩,却仍能看出那般怯弱不胜的楚楚纤腰。

    傅瑶颔首,小声给他赔了罪。

    这般做小伏低的美人,那男子早已看得双眼发直,堆上笑来,忙说:“无碍无碍。”红着张脸,慢慢坐下,眼睛在女子身上挪不开。

    傅瑶又施一薄礼,转身走到堂上。

    蓝直裰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正说到浓处:“灵毓公主在这三年间,出钱供无数寒门子弟读书束脩…”

    “不止如此,她兴建庙庵,逢年过节搭棚施粥,赎还被卖的青楼女子…善事不胜枚举。”

    傅瑶面色平静,静静听着从前那位声名狼籍,毒害母亲,打死烟云,将自己的脸刮烂,活埋的灵毓公主在这短短三年间,摇身一变,成了其美貌美德足以为世间女子表率的光荣事迹。

    她的女儿谢凝亦是端庄娴雅,名满天下。

    只有谢珠,过了三年还要被人在茶馆折辱。

    白衣女子掩在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台上人说着说着,渐渐发觉底下茶客无一人目光在他身上,众人的视线似乎都集中在了……

    他的后方?

    一扭头,傅瑶已将他身后墙壁上的悬赏榜揭下了。

    “胡闹!”说书人大声斥道。

    “你可知这哪家的榜?这可是苏家的榜!”

    傅瑶看了看榜上黑字,抬眼问他:“不是说苏家求医么?”

    女子一开口,悦耳嗓音似海棠夜放,暗香裹着月光流泻,有股淡淡的恬雅。

    众人听这声音先是一愣,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底下有人看着前方那道白影,扬声道:“小小女子能懂什么医道?茶楼管事呢?快快将她送去县衙!”

    “姑娘放心,看你长得不错,说不定知府大人不舍得打你呢”

    无数嗤笑声发出,声压如洪浪,一阵一阵地扑向堂上女子。

    她不为所动,也不争辩。烟儿从下面小跑上来,扶住傅瑶,朝下头大声与他们争执起来:“女子怎么了!我家姑娘救下的人命一千有余,怎就不能揭榜了?”

    茶客们又三三俩俩笑说她吹牛。

    傅瑶拉住烟儿,拿着黄绫榜就要朝堂下走。

    恰逢此时,一侧忽上来了位年貌四十,衣帽周全的老者。

    他上前向主仆二人施礼道:“这位姑娘留步,我乃苏家管事。”

    想是这几年间新来的,她从前未见过。止了步,傅瑶颔首回礼。

    楼内嘈杂议论的笑声顿时停下,无数目光齐齐注于台上三人。

    “方才听小姑娘言语间谈及姑娘曾救下千人,此事可当真?”

    “不敢有所隐瞒。”

    “这么说来,请姑娘随我去苏府一趟,若能通过太医考验,姑娘可为我家大人诊治。”说着,苏家管事抬起手相迎二人。

    傅瑶抬脚跟着苏家管事,烟儿跟在后头,一道出门去了。空留肆虐嘲笑的茶客们坐在原地,看着他们走。

    两个姑娘与管事的刚坐上门前马车,方才在茶客间笑辱谢珠的络腮胡中年人忽然惊叫出声。

    茶客们回过头一眼看去。

    只见那中年男子十根手指不住地抓脸,指甲所经之处红肿一片,抓痕与脓包齐现,立时吓得几个邻桌之人纷纷离席,躲开站得离他远远的。

    男子只觉脸上奇痒难耐,抓破了脸也得不到半分纾解,没抓一会儿便晕倒在地。

    茶楼乱成一团,有好心人提议赶紧将他送去城西南角沈大夫家医治。

    上空的雪渐渐停了,地面被铺了一层薄薄的银被,一时间,那些雕梁画栋,银装素裹。

    待中年男子一脸是血的被送去了沈大夫那儿,傅瑶与烟儿二人已随着苏家管事的马车来到了太傅府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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