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珠被打晕了。
昏昏沉沉做了好多梦,都是从前的事。
她梦见父亲晨起为母亲描眉画目;梦见母亲揽着谢凝笑说要认作女儿;梦见母亲手执戒尺要责打她,父亲红着眼圈搂着她阻止母亲,那一记戒尺落在了父亲背上。
她梦见在苏太傅家读书,谢凝一直哭,她抄起根竹子将那些官家孩子打跑;她梦见谢凝杏眼含泪,说以后认她做姐姐;
马车颠簸,谢珠还没能醒过来。
而那些美好陡然消失,幻化成,是母亲病死,是被被关在柴房的日日夜夜,那一缕阳光自破门缝隙透进来的尘埃星河。
“姐姐你声音这么好听,就叫这全天下最卑劣肮脏的男子听吧…”是谢凝声音响在耳边。
一切都变成满身烂疮的清秀男子朝她欺压与他侧颈喷薄而出的血柱…
森凉的月被乌云掩笼在后头,云隐山如被污墨染了一般,深黑色山岚在望,周遭密林繁茂,无数黑影森立着。风一吹,黑影枝头树叶沙沙作响,阴森诡异。
乱葬岗附近离了二十丈之远还能闻见混着潮湿的尸腐味儿,土地坑坑洼洼,一脚踩下去,尽是黑黢糜烂的软泥。
淡淡月光下,五六名小厮正昏天黑地干活挖坑,因走得太急,来不及带上铲子锄头,几人只得蹲在这片恶臭地里徒手刨地。
灵毓公主站离大坑两丈之远,气味实在令人作呕,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冲身侧人吩咐,“将她弄醒。”
“是。”
李嬷嬷得令走到坑旁,与两个小厮一同将两个置在泥地里的麻袋打开。
一具半身残缺的女尸,已有些僵硬了。
一个脸被刮烂了的女子,凌乱的发间还插着根血玉兰簪。
李嬷嬷推了推还在喘气儿的女子,没晃她几下,人就醒了,噩梦也成了真。
脸上的刺痛几乎将谢珠再度疼晕过去,没等她完全睁眼,人已经被推进了一口方挖好的大坑之中。
她的手脚被粗粗的麻绳紧束,骨折腕处重重砸在软泥地里,睁开眼,映入一张血肉模糊五官扭曲的圆脸。
紧接着,一抔一抔湿土自坑外填进来,重重落在她身上。
惨白月光下,女尸被血粘合的双眼,歪扭的鼻子,撕裂的唇角,清晰可见。
谢珠只能从轮廓分辨出这是与她相伴了十二年的小姑娘。
她夜视能力太好,好到能看清对方脸上每一处伤痕。这都得益于眼前这具女尸—十年如一日的唠唠叨叨。
“小姐,天黑不许再看书了!我听说许多读书人都好夜里点灯看书,眼睛都给看坏了!都有夜盲呢!”
“哎呀半刻钟也不行!快快快奴婢伺候您洗脸!”
“小姐好好吃饭,别再拿手指摩筷子了,人都要吃睡过去了。”
“只有像苏大人这般家世显赫,这般的金质玉相,才可与小姐匹配呢!小姐是天仙,不,天仙中的天仙!”
“是烟云没用呜呜……柴房看守都是公主的人,奴婢带不进来吃的,小姐是不是饿坏了……”
“老爷拒了苏老夫人提亲……说是小姐尚在孝中,于礼不合……哼老爷自己还不是前脚主母走了,后脚就娶了公主,如今却推了小姐这么好的姻缘……”
圆脸小姑娘的声音犹响在耳旁,嬉笑怒骂的一张张往昔容颜犹在眼前,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上。
谢珠又哭了。
如盐水一般的泪自眼角滑落,流淌过鼻梁那处被刀刻的伤口上,腌得她生疼。
灵毓公主的声音忽远远响起:“我要你清醒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埋。”
“这个贱婢和苏家送你的笄礼簪子,就当给你陪葬了,也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一点心意。”
风穿过丛丛密林,响起阵阵幽幽若鬼泣的嘶吼,那道轻松惬意的女子声音带着点笑意,在风中悠荡。
话音方落,不多时,幽黑无际的上空忽垂垂落下雨来,转眼天边的月已被乌云尽数遮掩,漏不出一丝光来。
天地瞬间陷入一片幽暗。
灵毓公主一见下雨,蹙起了眉,神情嫌恶。脚下泥地软烂不堪,她想低头看看脚下,却是什么也看不清。
李嬷嬷近前劝道:“主母千金之躯,身子娇贵,这里有老奴看着,您就先回车里歇着,如何?”
想起在府中,这奴才扇旧主那一耳光可不轻,灵毓公主嗯一声,又与李嬷嬷嘱咐了几句,便由身侧女使搀扶沿着原路返回。
…
上空浓稠如墨,乌云翻滚间,银色电弧在天际炸裂出蛛网一般的纹路。
滚滚雷声轰然响起,那一刹那的白光将坟坑内两张血糊的脸照亮一瞬,将一旁埋人的几个小厮吓得惊叫出声,摔倒在地,捧着的泥也洒落一地。
李嬷嬷骂一句不中用,将其中一人踢开,自己蹲在坑前动起手来,不慎往眼前的坑里丢了个物件。
夜太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遑论看清躺在坟坑里的人。
雨势渐密,凉凉的雨水落在谢珠脸上,打得她的伤口疼。她伸出那只完好的手臂,紧紧抱着面前女尸,依偎在那张僵硬的脸颊上。
沉重的湿土不断落下,挤压她的身躯,掩埋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谢珠感到胸口有些窒息,意识渐渐在绝望与昏沉中模糊…
山野中,新起了一座坟包。
……
凉凉月色下,下过雨的夜山中,四处寂寂昏黑,空气中弥漫一股雨水也洗刷不掉的恶臭。
数条四脚黑影被带来的随从驱散干净。
一座尖圆的小坟包,在群山环绕的灌木密林间,被溶溶月光照得萧瑟,孤零零的矮立着。
无碑。
青玉衣袍男子的容颜掩在黑夜中看不清,只听得一道冷冽的声线:“挖。”
崔翎虽是武将世家,对此事却意外的忌讳。
他看着新填的坟包,强自抑住鼻腔泛起的酸意,伸手阻拦:“表哥你疯了,阿璇已去,若嫌此地风水不好,也该是由谢尚书来移坟,你怎能命人当场掘坟!”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分明是温和甘醇的声音,细细听来却能让人觉出有几分冷漠的凉。
崔翎还想再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打小就怕他,读书读不过,打也打不过。
这位表哥面上一副克己复礼,谦谦君子的模样,可他是见过其人手段的——谁落到他手上,下场就是吃了暗亏,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一声吭不出。
就像来前,他们带兵围了谢府,他命人卸了护着谢凝的公主亲信秦妈妈生生两条胳膊,那老仆桀骜倔强,死也不肯说谢珠下落。
结果苏衍轻飘飘一句:“江宁秋闱科考舞弊”,老妇就哆哆嗦嗦把什么都交代了。
而崔翎从前在太傅府上私塾念书时就喜欢谢珠,那时知晓苏衍与她有一桩母亲间定下的婚事,还曾与苏衍埋怨过。
只是那时苏衍是怎么回答的?
“书读不好,眼光也差,这种女子也值得你留心?”——他一向知道表哥厌恶她。
谁成想,苏衍竟对谢珠厌恶至此,竟要当场挖了她的坟。
山中不知岁月。
待徒手挖坟的十数人中有一个出了声:“摸到了!”。话音落,几人便蹲在坑旁加速手间动作,崔翎忙上前去,本该握刀剑的手一同探在雨后湿泥中。
后方喜净之人仍站在原地,淡淡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挖坟。
一坨一坨软烂的黑泥被挖出捧甩在一旁,随着有人长的矩形坟坑全貌毕露人前,已是晨曦初现,暗蓝色天边渐渐染上一层层明艳的微黄。
远方山岚在霞光下缓缓勾勒层层叠叠的轮廓,苍翠林间的树叶泛着被雨水冲刷透亮的碧色油光。
晨间凉风轻拂,挂在叶尖的水珠滴落了下来,刚巧落在那道清影的肩头。
青玉色身影缓缓移步近前,崔翎还痴痴愣在他脚下跪着,也不嫌弃地脏,默默垂泪。
只见坑内只有半截暗红色的绿衣女尸,且早已尸僵,□□断裂的残肢上显露森然白骨,血肉少了大半,周身都是黑黢黢的烂泥,几乎成了一摊冷硬凝固的肉酱。
圆脸小姑娘安静的侧躺在坑里,似乎有人好心地替她整理了凌乱的乌发,混着泥土的发间还插了根血红色的玉兰簪。
崔翎紧锁眉头,仰头,求助似的望向头顶那个罕见敛了眉的男子。
只见他清明干净的眉心缓缓舒展,眉下深邃长眸先是露了一丝不忍,而后,天边的霞将他苍白的脸微微映红,深邃长眸沉沉敛住,眸底渐渐漾起玩味的涟漪。
苏衍静静看着尸体头上的发簪,他认得出来人,也认得出来被血染的物件儿。
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