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坐在堂中的学子们,一个个面色紧张,今天便是堂测之日。
戚先生将坐于堂首临视,在场无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戚先生名义上是皇上的书法老师,实际大权在握,皇上有什么都会请教于他。朝堂内外无不尊奉先生,一句话便可决断朝堂阴晴。
这也是各个大员将子弟送入天玉书院的原因。
期望孩子能入先生法眼,将来可成为朝堂臂翼。
是以无人不敢慎重。
各自在座位上调气养息。
咚!堂外钟声悠荡。
堂内立时整肃起来。
有脚步声由远极近,极缓的,一声一声踩着众学子的神经,踏步而来。
像是等待了极久的终临,一抹白袂翩然出现在门边。
戚兰烬来了。
一身素洁白衣,领口左侧以金线勾勒飞鹰,如沐天光出云岫,腰侧悬青白色玉坠,环佩叮咚,沿着青石铺就的地板,款款上座。
堂中一片热望目光,紧紧追在他身上。帝师戚兰烬,身姿修长孤拔,眉目美人如画,如寒夜耀星般纤尘不染,矜贵从容。
角落里的沈姒,从人缝望见来人 ,有着俊美近乎妖孽的姿色,她勾了勾唇。
原主记忆里,满是此人的梦幻画面。
如今得见,果然赏心悦目。
待戚兰烬坐定,有三只木匣呈送上来。
山长:“帝师所至,乃书苑之幸。特制一批新笔,以飨堂测。先生可允许我,将这些笔分发下去?”
戚兰烬颔首:“请。”
三只漆盒里分别装着三家笔庄的新笔,领事随机下发给学子。
三家毛笔各有特色,学子们双眼发光,抚着上面精美的花纹,白皙的笔毛,爱不释手,迫不及待开笔去试。
最先拿到的人将笔头捻开后,极为慎重的先浸在清凌凌的洗砚之中,待润透笔毛,再扎进墨盘子里蘸饱,提笔试写,周围人好奇的聚目过来,只见他手执毛笔挥运自如,提按翻挑皆是恣意,可见笔毛极富弹性,劲健十足,腾蛇婉转间,一副墨宝 ,畅然呵成。
众声赞叹,那学子则对手中之笔赞不绝口,称得心应手 ,再落目至那支笔的徽志上,三只金兰盛意开放。果然是金兰台制笔,性能之佳再次得到验证。
角落里,沈姒撑着下颌,在桌案上随意扒拉着,无聊至极。
学子们争相开笔。
然而下一瞬。
“笔断了!怎么会这样?”堂中一声惊喝。
那人才写了一笔长横,收笔之时,笔头一歪,竟啪嗒一声砸落纸面。众目看去,白纸上墨渍崩溅,他所执竟是归义庄制笔。
“这这这…!”
几乎是同时,学堂另一边再出不意。笔迹所到之处,笔毛黏连,写至行末,竟成秃笔。
人们看清,笔杆上金纹刻印着一条江水,正是“暮日行金江”的江暮堂!
一时群声躁动,往日享誉甚佳的归义庄江暮堂怎会出现这种事,一个个不可置信开笔去试,满堂望去,杂乱无序。一个又一个惊疑惊怒在人群炸开,人们发现连竹乐庄的笔都出了问题!
学子们本就担心堂测,这下好了,连毛笔也来拖后腿。
一时气来。
短短一炷香时间,
天玉书院坏笔事件迅速传开。不仅书院学子们,各个声闻的文人墨客,好事者,纷然涌进归义庄江暮堂竹乐庄三家笔庄,要求一个结果。
一时间,连退笔订单,都让柜台小二忙的脚不沾地,口舌生烟。
而此刻的三位庄主,则攥着争首大赛的警告文书,瞋目裂眦。
他们日夜准备的争首大赛,除了制笔,还有一项考核因素十分关键,便是笔庄声誉。
本想借着天玉书院一把东风扶摇直上,这下好了,多年声誉竟要在一夕之间覆灭。
几位笔庄主后悔不迭。
若坏笔之事不能圆满解决,三家笔庄将被取消参赛资格 。他们这么久以来的准备,都将化为泡影。
枝头落下一排黑鸦 前后左右转动脑袋 。
在三人的至暗时刻,同时收到了一封信。上下一扫,抬脚便赶往金兰台。
“果然是他!”
金兰台笔庄,此刻熙熙攘攘。
不少人闻声,涌聚于此。
都知道天书玉院近日发生了坏笔之事。
归义庄江暮堂竹乐庄三家笔庄主,却直指事责金兰台。
甚至带了众笔工笔师来金兰台对证,以证清白。
这消息如平地一声炸雷,惊得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金兰台是谁?百年笔庄,是当之无愧的笔庄第一。说起笔庄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金兰台?
不仅毛笔称得上是当世之最。更是帝师指定的唯一笔庄。那帝师什么人,皇帝的书法老师。案头最不能缺的便是一支好笔。对毛笔的挑剔程度细如发指。有他背书这金兰台能不厉害?
就是这般名重于世,如今竟传出坑害学子,嫁祸同行的怪事来。人们那是端着碗筷也一定要来探个究竟。
金兰台院内一片骚动,江暮堂堂主、归义庄庄主及竹乐庄庄主,与金兰台上下分列两丛,对峙两边。
孟归一环视众人一圈,振声道:“一共四家做笔,三家都坏了,只有你金兰台完好无损,事情是否太过巧合?“
金项则不慌不忙,金兰台队列中,走出一长衫圆脸之人。
金项:“诸位既然怀疑是我台动的手脚,不如便请老刘看看,这笔到底是怎么坏的。”
老刘一双火眼金睛,在他眼皮底下任何招数都会遁于无形。
金项稳坐其后,神色悠扬,话里话外,都在告诉众人,今日之事,是又一次的小人作祟。
人丛中问:“究竟是谁家这么心眼坏,您一定能看出来吧?”
老刘昂首:“当然。”
人们纷纷好奇,究竟是哪个不怕死的居然敢往枪口上撞。
只见老刘眼眸微眯,拿起笔杆就着日光,似乎能透过表面看透内部纹理,只是他突然眉头一皱,人们意识到他看出什么来了,纷纷睁大了眼睛,摒息凝神。
有人问:“刘师,您可看出是谁搞的坏?”
老刘瞧着笔杆的眼睛兀的睁大,又去看更多,挨住一个又一个,查看速度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白,随即骤然抬头。
众人被他这样子吓一跳,又兴致冲冲起来,看来,那作祟之人就在这里。
纷纷开口问道:“刘师,那人究竟是谁,你说出来,这么多人一定不会放过他!”
“就是,竟敢诬陷金兰台!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脸色极为难看的其他三家笔庄,则抱胸站在角落:“卖什么关子,究竟是谁说出来”。
人们见老刘长吸了一口气,金台主为安抚他,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居然吓得老刘后退一步,人们震惊他怎么了?
金项原本笑盈盈的笑,僵在脸上。
老刘端坐一台之首席笔师,从来稳坐泰山,何时有过这般惊恐不安模样,金项意识到有些什么不对了,低头去看那些被他拨散了的笔。
金项:“你看出是谁做的坏了,是吧?你只告诉诸位是不是金兰台?”
他不在乎到底是谁坏的笔,先自证清白了再说。
而未等老刘回应,人从中那个很轻的声音在一片焦灼中道:“刘师,该不会是你搞的坏吧?”众人大惊却找不到那声音源自何处,只目光聚向场中央之人。
金项问:“刘师,怎么回事?”金项本意是让老刘怼回去。
竟没想到他磕磕绊绊说:“那些损坏笔之法确系我的制笔风格,可老夫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此话一出人们纷纷震惊起来。
其他三家则心里乐开了花,跑上场去看那些坏笔,几位庄主碰头一辩,饶是他们不懂坏笔之法,然此刻天光极好,细密纹理,随着日光温度逐渐上升,笔杆已隐有劣迹显生,在这个时间,纷纷上前的诸人手里所拿到的笔,就是没有火眼金睛,也能看出这坏笔裂痕的路数与老刘制笔毫无二致。
笔工笔师最是行家,现在就是金兰台自己的笔工笔师,也不得不承认,坏笔之法果真出自老刘之手。
老刘在众目睽睽之下,坚称自己守笔多年,绝不会做出此等鸡鸣狗盗栽赃嫁祸——
“对,是有人栽赃嫁祸我刘某!”
这下看客们则嘘声不止了,要说天下制笔之才尽在金兰台,除了金兰台里,哪有什么人能够用制笔之法反去坏笔栽赃,实在太过荒谬诡异。
这般天才世上根本没有,这件事板上钉钉。
此种歹毒之人金兰台,竟然要他做首席之位,不知是想让他祸害了金兰台还是金兰台和他一样本性如此。
三家笔庄主不知听到了话里的哪个音,皆激灵了一下,归义庄主孟归一附和添油道:“金兄,人们的声音还是要听一下的,咱们”他压低了声音,“大赛更重要”
争首大赛不仅看首席笔师之技,更看该笔庄的信誉名声,若是连首席笔师都有问题,那这样的笔庄有才无德。照样也与争首无缘。
三家心里明镜似的,老刘一双毒眼,跟个看门狗一样,守在金兰台门口多年。咬过不止他们一回,这下总算出了一口气。
众视泱泱,老刘仍在原地无力辩解。
可现在的情势,哪怕金项相信他绝不会做那种事,但如今情逼之势,金项也不得不权衡利弊起来。
如今争首在前,笔庄名誉重中之重,在这节骨眼上做出一些舍弃,保全大局才是。
金兰台外,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商业大街。
此刻人潮往来,今暝陪在沈姒身边,告诉她金兰台里的人事变动,
“老刘下去,果然提了梁三上来。”
沈姒:“梁三本就贡献不小,身负慕霄阁之艺,在那些鸡群里本就如鹤般立,在金兰台压他一头的有也只有一个老刘,”如今替梁三开拓了坦途,沈姒想,该想着怎么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完美爆炸了。
说着忽见前方道路拥堵,从人缝中望去,瞥见一道白色身影。
今暝转眸看了沈姒一眼,随后道:“那便是戚兰烬。”
戚兰烬,人称温润儒雅,泠泠无尘,百姓拥蹙。
每次出门总会如谪仙降世,万人空巷。
沈姒从旁边摊上拽下一只糖葫芦,跑跑跳跳的进了人群。连今暝都没预料到她的下一步动作,匆忙付了钱追过去,
只见人群围堵中,沈姒早已站在了戚兰烬面前,一双好奇望着对方的眼睛极为明亮。
沈姒将糖葫芦递到戚兰烬面前:“戚先生,好久不见!”
戚兰烬面色无波无澜,像往常一样,垂眸看着眼前之人,如看任意一件物什,四周嘈杂絮絮不止,
“沈姒这草包又来丢脸戚先生了...”
“就是,先生又不会理她,总这么讨人嫌...”
毫无预兆的,看着沈姒的戚兰烬,脸上滑下两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