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喊得震天响要狠宰江遇一顿,可真到了那家金碧辉煌的高档餐厅门口,林桑榆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看到里面穿着考究的服务生端着比茶盏大不了多少的盘子,上面点缀着几片花瓣般的食物,脚步瞬间像被强力胶死死焊在原地。
几乎没怎么犹豫,林桑榆小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带着点蛮横地攥住江遇的手腕。
那力道和眼神里都写满了“少废话,跟我走准没错”的笃定,什么三八线规定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她不由分说,像拔萝卜似的,硬生生将这位一米八几、气质清贵的“艺术品”从艺术殿堂门口拖拽了出来。
江遇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真实的错愕,却并未挣脱,反而带着点纵容的无奈,被她那股子蛮劲儿牵引着,跌跌撞撞地栽进了隔壁那家正热情洋溢地喷涌着浓郁牛油香气的火锅店。
扑面而来的喧嚣热浪、辛辣霸道的香气、食客们高谈阔论的嗡嗡声瞬间将他们吞没。
一落座,林桑榆就熟门熟路地拿起菜单,目标明确地在招牌毛肚、雪花肥牛、鸭肠、虾滑后面打勾,小嘴还念念有词地计算着两人份够不够吃。
江遇看着她这副如鱼得水的架势,屈指在油亮的桌沿轻叩了两下,带着点好笑和确认的意味:
“林小姐,隔壁那家米其林三星,确定就这么放弃了?说好的要让我大出血呢?”
林桑榆终于舍得从勾得密密麻麻的菜单上抬起头,用“这还用问?”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斩钉截铁:
“当然确定!隔壁那家,”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语气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嫌弃,“中看不中吃,花里胡哨一碟子,塞牙缝都不够,关键还死贵!”
她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一本正经地补充,眼睛因为期待而亮晶晶的,“再说了,冬天和咕嘟咕嘟翻滚的红油火锅才是绝配,简直暖胃又暖心!”
江遇静静听着她连珠炮似的控诉和对火锅的盛赞,目光落在她此刻因为温暖、期待和美食而显得格外生动鲜活、甚至有点张牙舞爪的脸庞上。
这副充满烟火气的画面,与记忆中在高级日料店那个安静优雅、每一口都吃得如同精密仪器的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涟漪。
他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轻敲了一下,抬眼,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直直望进她因为提到火锅而闪闪发亮的琥珀色眸子里,问题问得既突然,又带着十足的笃定:
“所以,上次那家日料店,你其实根本没吃饱,是吧?”
林桑榆勾画菜单的笔尖瞬间悬停在空中,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她握着铅笔的手指微微蜷紧,长长的睫毛慌乱地垂落,像两把小扇子盖住了心虚的眼眸,那模样,活脱脱一个被抓包后不知所措的小学生。
她完全没料到,江遇竟然能从她几句对“漂亮饭”的吐槽中,精准地回溯到那次日料店的经历,并且一针见血地戳穿了真相。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震惊于他那可怕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还是该懊恼于自己无意间的暴露。
默了几秒,林桑榆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焦点心虚地飘向沸腾的锅底方向:
“是...也不是,”她试图组织语言,声音像蚊子哼哼,“主要是第一次和你一起吃饭嘛,会有点拘谨,其实东西味道还是不错的。”
她没打算完全否认,但承认这个“偶像包袱”,无异于亲手揭开那层维持体面的遮羞布。
“那现在呢?”江遇没有移开目光,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味道,仿佛在引导她说出某个他早已笃定的结论。
林桑榆被问得一愣,茫然地眨眨眼:“什么?”
“现在,”他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了一点无形的距离,目光锁住她,“和我一起吃饭,还会拘谨吗?”
“现在?”林桑榆的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得如同火锅店暖融的灯光,驱散了最后一丝心虚,“当然不会啦!”她语气轻快,带着点小得意,“我现在觉得——”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一副“你赚到”的表情,“你应该会是个非常、非常合格的饭搭子!”
江遇闻言,眉梢高高挑起,重复道:“饭——搭——子?”尾音拖长,带着点玩味的咀嚼。
林桑榆将勾画得满满的菜单“啪”一声拍到他面前,同时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利落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下巴微扬,带着一种“赐予你无上荣光”的傲娇劲儿:
“对,饭搭子!特颁发此殊荣,不用谢哦。”
江遇看着她这副煞有介事、指点江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肩膀都微微耸动,深邃的眼眸里漾满了细碎的光,仿佛盛着揉碎的星光。
他身体慵懒地往后靠了靠,目光却像带着钩子,牢牢锁住她,语气里充满了玩味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宠溺的纵容:
“林桑榆,你还真是...把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都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林桑榆被他笑得有点懵,眨巴着大眼睛,脸上写满了问号。
老实说,江遇这思维跳跃得让她有点跟不上。
其一肯定是吃饭,那其二呢?
总不会是睡觉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耳根就有点发热。
她正天马行空地琢磨着,只见江遇慢条斯理地抽走她手中那支沾了油渍的铅笔。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把玩着那小小的木杆,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性感。
他目光灼灼,如同实质般烫人,穿透喧闹的空气,牢牢锁住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十足蛊惑的弧度,薄唇轻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却又低沉暧昧地将答案送入她耳中:
“一件是吃饭,一件是——”
他故意停顿,欣赏着她瞬间染上薄红的耳廓和瞪圆的、带着水汽的琥珀色眼眸,“——睡、觉。”
此刻的江遇,带着促狭的笑意说出这句话时,绝未料到它会在日后被林桑榆活学活用,甚至奉为圭臬。
当有人问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林桑榆总会一本正经、掷地有声地宣布:
“他?他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吃饭和睡觉——的长期战略合作伙伴!”
虽然知道在她看来事实便是如此,但那时的江遇只觉自己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一顿火锅是林桑榆吃过最舒坦、最酣畅淋漓的一次。
江遇这个饭搭子简直超乎预期地称职,全程把控火候,精准投喂,她碗里永远堆着小山,自己倒真没吃几口,只噙着笑看她大快朵颐,仿佛投喂本身就是一种乐趣。
酒足饭饱,两人裹着满身浓得化不开的火锅香气走出店门。
冬夜的冷风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燥热和饱食后的慵懒,也让被红油和喧嚣暂时麻痹的思绪陡然清醒。
林桑榆望着身边人挺拔沉默的侧影,酝酿了一整晚、在火锅沸腾声中几次欲言又止的疑问,终于被这冷风推到了嘴边。
她悄悄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小心翼翼:
“江遇,那个粉发女孩......”
话到此,却像是被冷风冻住,不知该如何继续。想问的太多,反而找不到起点。
“她的状态可能不太适合上节目。”江遇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也融入了夜色。
林桑榆摇摇头,几秒后又点点头。
她这副既肯定又否定的样子,让江遇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困惑。
林桑榆意识到自己的矛盾,解释道:“我知道的。我想说的是...她后来...还好吗?”
“不太乐观。”江遇的声音低沉下去,“你有观察到什么特别的吗?”
林桑榆将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遇:
“她好像很害怕生人,或者说,对不熟悉的人极度警惕...而且她看我的眼神...很恐怖,像是在憎恨。”
那双惊恐绝望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
江遇沉默了片刻,夜风中传来他无声的叹息:“......看来应激反应又加重了。”
没等林桑榆追问,他接着说道:
“不用害怕,她不是在针对你。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大规模网暴,创伤后应激障碍非常严重。”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惋惜:
“她是顶尖大学的学生,成绩非常优异,备受老师们的青睐,如果不发生这事,去年九月本该保研入学。”
一个如此品学兼优,又正处明朗前途之下的女孩子,林桑榆想不通她为何会和网暴牵连上,最后还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如今的现状。
似乎是猜到她的想法,江遇同她解释:
“她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那天,去医院和病重的爷爷分享喜悦,拍了合照发在社交平台上。”
江遇的声音在冷风中显得有些遥远,“起初是收获了很多祝福。但很快,恶意就盯上了她。攻击从她耀眼的粉发开始,污言秽语如潮水般涌来,迅速升级为恶毒的造谣,捏造她与导师有染、靠不正当手段保研...她晒出的通知书和与爷爷的合照,成了‘证据’,被恶意解读、疯狂传播。”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突然遭此无妄之灾,风暴的中心还关乎一个女孩的清白。
林桑榆微微叹了口气,她已经明白为何那个粉发女孩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她拼命澄清,但声音被淹没在更汹涌的恶意里。这场无妄之灾像失控的雪崩,彻底摧毁了她的生活。巨大的精神压力诱发了她体内潜藏的疾病,身体机能迅速恶化...她不得不放弃了读研。”
夜风凛冽,像冰冷的刀片刮过皮肤,将两人身上残留的火锅暖意彻底撕碎。
林桑榆站在寒风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她仿佛也被那巨大的、无声的绝望紧紧攫住,那冰冷的窒息感,比这冬夜更刺骨,将她层层裹缠,动弹不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呜咽。
良久,林桑榆抬起头,声音有些发紧:“她叫什么名字?”
“楚盈盈。”
“我记住了。” 她试图用一丝轻快的语气打破沉重,“难为你说这么多话了。”
江遇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就算她不是很了解江遇,也知道他绝非长于言辞之人。
但她问了,他就讲了,还讲得原原本本,这多少会让她感到有些意外。
但其实,林桑榆细细回想这段时间与江遇的相处,她就能察觉到,江遇在面对她时总会流露出不同于他原本性格的一面。
这些微小的点,都像一片片独特的拼图。它们散落在时光里,却隐隐指向一个她尚未完全看清、也未曾真正踏入的,名为“江遇”的隐秘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