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林桑榆那双此刻盛满了他的身影、亮得惊人的眸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几乎是江遇求而不得、甚至不敢奢望的景象。
可眼下,当这双眼睛如此专注、如此毫无保留地映着他,那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在他皮肤上烙下印记时,他却生平头一次,被一种近乎狼狈的冲动攫住——
他需要她,暂时,不要这样看他。
这念头突兀又矛盾得让他自己都心惊。
江遇想,如果不是方向盘束缚着他的双手,如果不是车轮正碾过寂静的午夜公路,需要他全神贯注,他一定会放任自己沉溺其中,细细品味、甚至贪婪地攫取那对此刻只为注视他而存在的、流光溢彩的瞳孔。
归云山,云京两处最负盛名的观日点之一,位于城东。
从他们出发地驱车前往,正常需要半小时。得益于除夕凌晨空旷得近乎奢侈的道路,这趟行程被生生压缩了近一半时间。
车轮碾过减速带,轻微的颠簸终于将林桑榆从某种失神的状态中惊醒。
经过江遇先前那句带着灼热气息与无声警告的“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总算有了些许收敛。
不过,也仅仅是从明目张胆、近乎贪婪的凝视,转为了小心翼翼、如同羽毛轻拂般的偷觑。
那视线如同带着无形的小钩子,时不时地、飞快地从他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滑向他绷紧的、线条利落的下颌线,再掠过他专注凝视前方的侧脸轮廓。
每一次短暂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隐秘而滚烫的涟漪。
引擎熄火,世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真空般的宁静,仿佛连心跳声都被放大。
等车辆彻底停稳,江遇没有丝毫犹豫地解开安全带。
他却没有立刻下车,反而将整个上半身转向她,动作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咔哒”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
车内原本流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压缩,变得粘稠而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星,灼烧着敏感的神经末梢。
仪表盘幽微的光线,如同舞台的追光,精准地勾勒着他深邃的轮廓,也将他此刻的动作和意图渲染得无比清晰——他正在回敬她。
林桑榆愣了两秒,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正在用她之前凝视他的方式,那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将人灵魂都吸走的眼神,原封不动地、甚至变本加厉地奉还。
两人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力牵引,在半空中精准地、避无可避地碰撞、交织、缠绕。
林桑榆的心跳骤然失序,狂乱得如同脱缰的野马。
她猛地想起曾在网上看到过一种说法:长久而专注的对视,是人类不带情欲的精神接吻。
可此刻,她和江遇之间这无声的交汇,哪里是不带情欲?
分明是裹挟着未尽的试探、汹涌的暗流,以及彼此心知肚明、亟待喷薄的躁动,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灵魂层面的深吻与掠夺。
这认知如同高压电流,瞬间窜遍她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指尖发颤的强烈战栗!
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她的神经反射弧长得令人发指。
刚刚在行驶途中,被某种原始的、懵懂的冲动驱使,她可以那样直白甚至贪婪地盯着他看,大脑一片空白,羞耻感被暂时屏蔽。
然而此刻,在这凝固的、被他滚烫气息完全笼罩的狭小空间里,当那场无声的“灵魂掠夺”将她心底最隐秘的渴望赤裸裸地暴露在幽微的光线下——
迟来的、铺天盖地的羞耻感,才如同滚烫的岩浆般轰然席卷,将她彻底吞没。
大脑中每一根神经末梢仿佛都在这一刻被点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尖啸着同一个信号:
羞!耻!难!当!无处!遁!形!
血液“嗡”地一声直冲头顶,脸颊和耳根瞬间烧得滚烫,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诱人的绯色。
林桑榆猛地、几乎是狼狈不堪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如同一个在偷尝禁果后被灼热目光当场捕获的孩童,她选择了最笨拙也最直接的防御——
切断视线,仓惶地抽离这场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亲密接触”。
她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慌乱的阴影。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车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属于城市的最后喧嚣。
“刚刚就想问了,”林桑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和强装的镇定,如同在滚烫的岩浆上覆了一层薄冰,生硬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吃年夜饭了吗?”
即便被她如此生硬地岔开了话题,聊着最家常的内容,江遇却依旧保持着那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目光沉沉地锁在她紧闭双眼、微微泛红的脸上,像猎人审视着试图逃窜的猎物。
看样子,他根本没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放过这场由她点燃却又想仓促逃离的“对视”。
“值完班,和我爸去饭店吃的。”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分毫,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丝慌乱都刻入眼底。
话说到这里,本该结束。
可鬼使神差地,一股从未有过的、想要向她袒露一丝真实裂痕的冲动,压过了他惯有的克制与防御。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寥落与疏离:
“我妈走以后,我和我爸,都习惯了这样。”
“所以这几年年夜饭......基本都在外面解决。”
这对他而言,已是习以为常的、近乎流程式的安排。
可落在林桑榆耳中,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带着一种与她认知里“团圆年”截然相反的、难以言喻的冷清与孤寂。
她从小浸染在庞大而紧密的家族联结中,年节是血脉沸腾、情感交融的盛典。
江遇口中这轻描淡写的“习惯”,在她固有的认知图景里,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带着寒意的“异常”。
这么想着,她紧闭的眼睫颤了颤,如同小心翼翼掀开一道缝隙窥探未知的世界,缓缓掀开一条细缝,目光带着初醒般的懵懂与柔软,望向他。
眼中原本因羞窘和悸动而盈满的旖旎水光,开始无声地消减、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弥漫开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柔软——心疼与怜惜,如同月光悄然漫过荒原。
江遇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将她这细微却深刻的变化尽收眼底。那抹柔软的心疼,像一根细小的、带着温度的针,轻轻刺了他冰封的壁垒一下,带来一阵陌生的酸胀感。
他原本想下意识开口、用惯常的冷淡或戏谑将这不合时宜的柔软驱散的念头,在舌尖打了个转,硬生生被咽了回去。
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涩然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慰藉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微微侧开脸,目光投向车窗外浓稠的夜色,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用一种近乎自嘲的、轻飘飘的语气,补上了最后一句:
“其实......还挺没年味的。”
不知怎的,江遇这话音还未落,林桑榆鬼使神差地便想要伸手去触碰他此刻显得有些寥落的侧影。
然而指尖刚在身侧微微蜷动了一下,这念头就如同被烫到般,被她迅速而强硬地摁灭了。
林桑榆这人就是这样,感性的时候会像决堤的洪水,理智的时候又如同最坚固的堤坝。
她很清楚某种汹涌的情绪正在急速蚕食着她脑海的疆域,它们透着失控的力量,几乎要破堤而出,但最终还是被理智死死拦下。
林桑榆越过江遇的肩膀,看见车窗的玻璃上,倒影着他们的身影。双重影子靠得很近很近,在冰冷的玻璃上显得亲密无间,却又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咫尺天涯的疏离。
沉默了好一瞬,一种混合着怜惜和某种补偿心理的情绪攫住了她。
她像是回到了孩童时期,对着受委屈的玩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不容置疑的义气,信誓旦旦地说:
“下次...来我家吧。”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暖的笃定:“我家年味还挺重的。”
这话里全是真情实感,没有半分虚假,甚至听不出任何暧昧的试探,只有一种纯粹的让你无法怀疑她真会这么做的赤诚。
江遇循着她的眼睛深深望去,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眼底的真诚,探入她灵魂深处。
半晌后,他蓦然笑出声,那声音轻快而愉悦,带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松动。
他知道自己不该将这句带着孩子气的话当真的。这或许只是她一时心软的安慰,一个基于同情而生的、转瞬即逝的泡沫。
可是......
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升起的渴望,是如此真实而强烈。
他渴望顺着她不经意间撕开的每一个口子,更深地嵌入她的生活,靠近那个他印象中温暖的地方。
更何况,他本来不就在强行融入吗?
如今不过是顺杆爬得更理直气壮一些罢了。
“行,”江遇侧过头,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清晰地说道:“那我可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