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的车停在山脚背阴处,如同蛰伏在巨大阴影中的兽,沉默地融于浓稠如墨的夜色,无声地守护着车内这方小小的天地。
周遭万籁俱寂,远处天际偶尔挣扎着亮起的零星烟花,如同濒死的萤火,短暂撕裂黑暗后,只留下更深沉的岑寂,反衬得车内引擎熄灭后的宁静愈发清晰。
在这片仿佛被世界遗忘的黑暗里,狭小的车厢成了唯一的、散发着微弱暖光的孤岛,将两人温柔地包裹其中,隔绝了寒冷与喧嚣,也暂时隔绝了白昼里需要面对的一切。
距离日出喷薄还有漫长的几个小时。两人默契地决定,提前一小时再动身攀登。眼下这段等待的时光,便在这方寸之间、被暖意和引擎余温烘托的小小空间里缓缓流淌。
林桑榆靠在副驾驶的椅背里,身体是放松的,思绪却像漂浮在温水中。
经过这段时间与江遇的接触,一种微妙却清晰的变化正在悄然扎根。
好似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是需要费力填补的沟壑,反而沉淀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舒适感,如同呼吸般自然。
甚至此刻,她能毫无防备地闭上眼,任由意识在浅眠的边缘浮沉。
车窗隔绝了外界的寒冷,车内残留着他身上清冽又带着一丝人间烟火余烬的气息,混合着皮革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沉溺的安全感,包裹着她,像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
她长长的睫毛在仪表盘幽微的光线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呼吸轻缓均匀。
但江遇知道她没睡着。
并非依据确凿的证据,而是一种源于无数次暗中观察和难以言喻的直觉。
关于她气息在某个瞬间几不可察的凝滞,关于她指尖无意识搭在扶手上那过于放松的、近乎慵懒的弧度,像一只收起利爪、假寐的猫。
车厢内粘稠的寂静被江遇刻意放得低沉的声音打破:
“新节目上线...反响还好吗?”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投向挡风玻璃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姿态带着一种精心伪装的松弛,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然而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以及尾音里那一丝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近乎笨拙的试探,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紧接着,像是怕这问题显得太过刻意,又像是急于为自己“收听”的行为披上一层“我只是顺便”的合理外衣,他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线地补充道:
“陈奶奶今天特意打电话来,让我帮她点开听......”
“我就...顺道一块儿听了。”
“顺道”两个字被他用那种惯常的、轻描淡写的语气吐出,刻意与“特意”形成刺眼的对比,试图粉饰太平。
可这欲盖弥彰的刻意,连同那微微偏离节奏的语调,在林桑榆敏锐的感知里,无异于在寂静中敲响了一面心虚的锣,声音清晰得让她想忽视都难。
林桑榆闻言,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翅,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缓缓掀开眼帘。
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中清亮异常,带着初醒的迷蒙和一丝被惊扰后迅速凝聚的锐利,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星子,直直看向他刻意回避的侧脸:
“目前反响还不错。”
说罢,她像是精准捕捉到猎物气息的猎人,蓦然坐直了些,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锁住他刻意侧开的轮廓,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直白:
“你听下来,感觉怎么样?”
江遇有所预感般转过头,视线撞进她浅色瞳孔深处那片毫不掩饰、带着炽热温度的直接探询里。
大概停顿了两秒,那两秒仿佛被无限拉长,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窗外的夜色更沉,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慎重:
“你和陈奶奶关于两代人不同爱情观的探讨很有意思。”
林桑榆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会“顺道”一起听节目,更没想到的是他还将节目完整听完了,甚至精准地捕捉到了核心议题,这需要全神贯注的聆听。
不及她消化这份意外,江遇继而抛出了更核心、更锋利的问题,那语气虽带着疑问的壳,内里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才知道,原来你对爱情这么悲观?”
其实他并非毫无预料。
毕竟林桑榆遇人不淑的事,他曾亲眼目睹。可令他心脏蓦然一紧、仿佛被冰冷手指攥住的是,节目里流露出的那种深沉的、仿佛已刻入骨髓的对爱情的幻灭与疏离,远超他之前的想象。
这更像是一种长久累积、根深蒂固的创伤后遗症,一种对亲密关系本能筑起的高墙,坚硬而冰冷。
“悲观......确实是有点。”
林桑榆漫不经心地轻笑着,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有些缥缈脆弱,像易碎的琉璃。
眸光也随着话语有了一瞬间的失焦,仿佛穿透了车顶,望向某个虚无的、承载着过往尘埃的远方。
老实说,林桑榆自己都从未如此清晰地审视过自己的心。
直到回听这期节目时,她才惊觉,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爱情对于她来说,已然从生命的重要课题,褪色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甚至被刻意束之高阁、蒙上灰尘的遥远概念。
虽说这不是她主动去寻求的状态,但这现状她未必不喜欢。
至少,安全。
安全得如同置身于透明的玻璃罩中,隔绝了可能的伤害,也隔绝了真实的温度。
江遇始终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她脸上,试图解读那层平静之下的暗流。
女孩的眼睫在昏暗的光线下轻轻眨动,像脆弱的蝶翼,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
他看不清她每一寸细微的表情,却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她此刻情绪的底色——
并非预想中的悲伤或愤怒,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死水般的平静,如同深冬冻结的湖面,坚硬而拒绝融化,拒绝任何试图凿冰的暖意。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控诉或泪水都更让他心头发沉、喉咙发紧。
“江遇。”
她忽然叫他名字,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试图打破那层坚硬的平静。
她微微侧过身,正面迎向他,昏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的匕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要将某些深埋的东西彻底摊开在两人面前的决绝:
“那天你问我要不要进入一段稳定的关系时......”
她顿了顿,喉间似乎被无形的硬块哽了一下,才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每一个字都像在剥开自己结痂的伤口:
“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伴侣,但几乎是下意识的,下一秒就被我自己彻底否定了。”
江遇自始至终都专注地听着她讲话,像最虔诚的信徒聆听神谕,古井不波的情绪唯有在听到这句话时,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烧红的烙铁,骤然裂开一道细纹。
他没想到林桑榆会主动袒露如此私密、甚至带着自剖意味的心境。更没想到,“伴侣”这个选项,竟然曾是她潜意识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念头。
这种感觉复杂得难以言喻。
像小时候攒了很久很久的零花钱,每一个硬币都带着虔诚的期待,终于鼓起勇气、手心汗湿地站在橱窗前,指着那个心心念念的玩偶,却被告知它已售罄。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下另一个摆在旁边、模样相似却终究不同的替代品罢了。
虽然心底某个角落始终存着一丝遗憾和空落,但至少,那个替代品此刻还在身边,能带来些许慰藉。
而现在,却突然得知,那个最初心爱的玩偶,其实当时并未售出,只是被店员一时疏忽放错了位置,而自己因为失望来得太快太猛,竟连多问一句的勇气都丧失了,便匆忙选择了将就。
这迟来的知晓,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心脏,带来一种混合着巨大遗憾、荒谬错愕和难以言喻的苦涩回甘。
但好在......
江遇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桑榆此刻坦诚而脆弱的脸上,心底那丝尖锐的遗憾被一种更强烈的庆幸和某种失而复得的微妙感压了下去。
至少,命运阴差阳错,他想要的,暂时以另一种他未曾预料、却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的形式留在了他身边。
这种新的形式,在朝夕相处中,早已悄然刻入了他的骨血,成了他新的、无法割舍的执念。
/
日出前一小时,两人才动身出发爬往山顶。
一路上遇见了些同他们一样的人,林桑榆还有些诧异。
但转念一想又不觉得,毕竟在新年第一天看日出的事不是件罕见的事,只是对于他们这种临时起意的比较特殊而已。
整个登山的过程没有她想象中的艰难,甚至和江遇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像是加速时间的催化剂,让路途变得轻快。
等两人彻底登顶,天际边已然泛起鱼肚白,清冷的晨风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天光微亮中,林桑榆还喘着气,努力平复着气息。她抽空看了眼身旁的江遇,发现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身姿挺拔,气息平稳得如同在平地散步,只有靠近了些,才能从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略深的呼吸节奏中,窥见一丝不易察觉的消耗。
这不禁让她想起每次两人结束,往往她在那快要半死不活的时候,江遇却还能四平八稳的收拾着残局。
所以不得不感叹,体质差异当真是一道天然的、令人望尘莫及的鸿沟。
林桑榆从未专门为了看日出而看日出,但当那轮初生的太阳,如同熔化的金球,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缓缓从天边厚重的云层后挣脱出来,将第一缕纯粹而温暖的金光洒向大地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生命力的震撼,还是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
晨曦笼罩着苏醒的山川,它划破黑夜的冷寂,带来了无尽的希望,也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一切皆有可能。
就在这种被新生光芒笼罩的时刻,林桑榆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一个带着晨光般澄澈温度的问题。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转头朝一旁静静沐浴在金光中的男人看去:
“江遇,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男人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视线缓慢聚焦至她身上。他逆着光,晨曦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看不清具体表情,但那目光的专注和停顿的时长,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声的重量。
林桑榆自认这个问题不至于难倒一个八尺男儿,所以见江遇不回答,她便带着不解的神情,不甘示弱地回敬他的注视,试图从他逆光的眼眸中读出些什么。
不过仅三秒,她很快就在那过于深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视线飘忽不定地移开,就听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
“还真有一个新年愿望。”
他语气认真,看着她的目光更是专注且真切,仿佛整个初升的太阳都落入了他的眼底,只为映照出她的身影。
“......是什么?”
林桑榆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一种微妙的预感让她屏住了呼吸。
“没什么大愿望,”他的声音在清新的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感,“只希望新的一年,感情方面......能得偿所愿。”
他这句话内里的含义,林桑榆一时间竟想不出任何头绪,甚至还令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虽是这么想的,但等静默了两秒后,她还是扬起一个自认为无懈可击的、充满祝福意味的笑容,语气轻快地说道:
“哈哈,那我代替佛祖祝愿你新年感情顺利,早日找到你的另一半!”
话音落下的瞬间——
江遇原本沐浴在晨光中、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期冀的柔和神色,如同被骤然冻结的湖面,瞬间沉凝了下来。那专注的目光倏地转冷,深邃的眼底仿佛有寒冰凝结,下颌线也绷紧成一道冷硬的弧线。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骤然降下的低气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在两人之间,刚刚还被日出暖意笼罩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