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医生？”小护士犹豫地叫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一声呼唤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江遇眼睫微动，聚焦的眸光从早已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缓缓收回。

    他顿了顿，眸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剥离，从走廊尽头的空无中拖拽而回。那两道并肩离去的身影，如同在他平静的心湖投下巨石，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一片迅速弥漫、沉郁冰冷的阴翳。

    他转向小护士，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那个实习生叫柯......”

    “柯梓瑞。”

    小护士连忙接上，试图用更活跃的语气打破这莫名的低压，“是这批实习生里很出挑的一个呢！听说还是江医生您的直系学弟，果然跟您一样，不仅专业能力强，长得也挺帅。”

    她自觉这话说得妥帖周到，甚至隐隐为自己能“不着痕迹”地一并称赞了江医生而感到几分机灵。事实似乎也的确如此。

    因为她看见江遇笑了。

    那笑意极淡，唇线弯起的弧度精准却冰冷，未达眼底，反而像冰层下骤然加速的暗流，让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显得更深，也更令人不安。

    要知道，在安宁疗护科私下流传着一个关于江遇的、近乎共识的认知：他形同一朵难以攀折的高岭之花。其稀有程度，堪比古早小说里，那些管家会惊喜万分喊出的“少爷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的经典桥段。

    小护士此刻只觉得，那句话在此刻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实感。

    “呵。”一声短促的轻笑刚溢出唇角，连江遇自己都几不可察地怔了一瞬，似乎这反应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原本平直的嘴角维持着那个极细微上扬的弧度，转而用一种听似寻常的口吻道：“走吧，手头的事还没做完。”

    他率先迈开步子，白大褂的衣角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将方才那片刻的停滞与那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同干脆地留在了身后。

    只是那背影，像是被无形的寒气瞬间淬过，比平日更显棱角分明，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小护士愣愣地应了一声，快步跟上，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江医生刚才那个笑，怎么好像，非但没让人觉得温暖，反而让她后颈有点发凉呢？

    这边，林桑榆还没走出住院部大楼几步，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下，屏幕刚解锁，一条来自江遇的微信消息就弹出来。

    [江遇：你走了？]

    林桑榆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自然是空无一人，她回过头在屏幕上敲下：

    [桑榆非晚：没呢，准备去咖啡厅坐会儿。]

    想了想，她犹豫着补了句：

    [桑榆非晚：需要帮你带杯咖啡吗？]

    对面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立马回：

    [江遇：好，和你一样。]

    这全然出乎林桑榆的预料，她本就是在客套，不曾想他回复得如此迅捷笃定，几乎带着一种不容她反悔的架势，像是早就在等着她这句话。

    这念头像水面的浮光一闪而过，很快便被身旁柯梓瑞的问话打断了。

    因为他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个问题，“江老师是你男朋友吗？”

    林桑榆先是一愣，仿佛被窥见了什么秘密，肢体动作快于思考，她指尖微不可查地一蜷，带着点欲盖弥彰的仓促将手机屏幕摁灭，仿佛要切断某种无形的连接，随即才抬起眸，言之凿凿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或许是因为掩耳盗铃的仓促，她说这话时语调都不自觉地快了几分。

    柯梓瑞听她这么说，心里那块自上次后台就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还不是怕江老师误以为我是在挖他墙角。”幸好不是，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被江老师眼神凌迟的感觉。

    林桑榆不知他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只当他是在打趣，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只有柯梓瑞自己知道，那次舞台后的相遇，江遇看见他和林桑榆站在一起时那个眼神，至今回想起来，那个眼神不像责备，更像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划定界限，让他瞬间如坠冰窖。

    医院外的咖啡厅一角，工作日的下午人流稀少，室内一片安静，耳边流淌着轻音乐，令人不知不觉中平静下来。

    林桑榆轻抿了口白瓷杯中的咖啡，唇齿间瞬间被源自咖啡豆的醇香占满。

    “你平日里和楚盈盈接触的多吗？”

    她说着将杯子轻轻放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莫名一闪而过，那次在医院后花园时，楚盈盈看见江遇后骤然放松戒备的模样。

    其实从林桑榆知道这背后的事情后，她再看楚盈盈的状态不会觉得奇怪，心底反而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这种近乎封闭自我的状态，既是保护，也是囚笼。就连她自己本人，都不愿意看见的结果。

    好在还有人能让她打破这层障碍，试着去接受和信任对方的存在。

    柯梓瑞闻言摇摇头，满脸遗憾道：“每天都有接触，但却根本不熟，甚至说过的话算起不超过一只手的数量。”

    “但我观察到的却不少，”柯梓瑞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比方说，能做到像你今天这样让她和她的猫都接纳的人，除了江老师，可就再没出现过第三个人了。”

    柯梓瑞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桑榆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除了江老师就没有其余第三人了...”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滋味。

    既有对楚盈盈境遇更深切的心疼，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酸涩。

    这种被特殊对待的例外，让她对江遇这个人，产生了超越表面的、更深的好奇。

    “能具体说说吗？你观察到了什么？”林桑榆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

    柯梓瑞继续说道：“楚盈盈她...几乎不跟人有眼神接触，别人跟她说话，她要么没反应，要么就缩得更紧。但江老师查房或者跟她沟通治疗方案的时候，她虽然也不怎么说话，但会安静地听，偶尔还会极轻地点一下头。”

    他顿了顿，回忆起某个细节：“有一次，我看到江老师只是站在她病房门口，还没进去，那只叫蓝精灵的猫，就主动走到门边蹭了蹭他的裤脚。猫的反应最直接了，它感知到的是全然的安全感。”

    林桑榆若有所思。江遇身上那种稳定、冷静甚至略带疏离的气场，在正常人看来或许难以接近，但对于楚盈盈这样内心布满创伤、对过度热情和社交信号充满警惕的人来说，这种不索取、不侵入、有边界且恒定的稳定，对于创伤者来说，恰恰是最稀缺也最可靠的安全屋。

    “而且，”柯梓瑞补充道，语气带上了几分医学生的严谨与困惑，“我翻看过她的入院评估和之前的心理干预记录。她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抑郁状态和社交恐惧。理论上，这种程度的心理防御，很难在短期内对某个特定医生产生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江老师他是不是之前就认识她？或者，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林桑榆摇摇头，这一点她也无从知晓。江遇从未主动提过。

    她将杯中剩余的咖啡饮尽，醇香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微苦，让她思绪更清晰了些。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小柯，很有帮助。”她真诚地道谢。

    柯梓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能帮上忙就好。林小姐，你是想帮她对吗？”

    “我想试试。”林桑榆没有隐瞒，“用我的方式。”

    她的播客，或许能成为一个无声的桥梁，承载那些难以用言语直接诉说的故事。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柯梓瑞因为还有工作便先行离开了。

    林桑榆独自坐在咖啡厅里，窗外阳光正好。

    她拿出手机，看着和江遇的对话框，那句“好，和你一样”还停留在屏幕上。

    她起身去吧台，打包了杯相同的咖啡。结账时，她犹豫了一下，对店员说：“麻烦帮换成低因浓缩。”

    提着咖啡走回住院部的路上，林桑榆的心情比来时沉重，却也更加明晰。楚盈盈像一团迷雾，而江遇，似乎是迷雾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路标。

    她走到江遇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请进”。

    推开门，江遇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凝神看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愈发清俊冷冽。

    林桑榆靠在门框边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江遇抬眸朝她传来疑惑的目光。

    看到是她，他眸光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视线落在她手中提着的咖啡袋上。

    “你的咖啡。”林桑榆走过去，将咖啡推到他面前。

    江遇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谢谢。”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办公室内一时陷入粘稠的寂静，仿佛空气都被那些未能出口的话语胶着住了。只有电脑主机运行发出单调而持续的低鸣，像某种催促，又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刮擦。

    林桑榆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支着下巴思考着该如何开口询问楚盈盈的事情。直接问，似乎有些唐突，也怕触及他不愿多谈的边界。

    正当她踌躇时，江遇却先开了口，目光依旧胶着在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上，语气随意地询问道：

    “咖啡好喝吗？”

    林桑榆其实并没有认真留心去品味咖啡，但被这么问了，还是回说：“还可以，你尝尝看。”

    江遇听后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地拿起咖啡喝了口，淡淡的甜味瞬间自口腔中蔓延。

    “你喝的也是这个？”

    林桑榆双手托着下巴，嘴巴一开一合的动作显得有些机械：“是的，怎么样？”

    他闻言，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眼杯壁上“低因”的标签，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与难以言喻的复杂。

    停留十秒后，他将视线的焦点挪至她身上，准确来说是那双眼睛。

    这杯名叫“海盐焦糖冰镇浓缩”的咖啡，入口带着微甜，是他平常绝对不会点的品类。

    “好喝。”

    “你一个人去的？”他又问道，端起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视线仍落在屏幕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林桑榆摇摇头，“没，我和小柯一起去的。”

    她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更迂回的方式切入正题，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表情：“说起来...我今天对楚盈盈和她那只猫，有了些新的了解。”

    江遇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展开说说？”

    林桑榆将柯梓瑞说的信息大致总结提炼了下，说到最后她不着痕迹地落在了楚盈盈对他很信任这个点。

    “其实上次就想问你了，你和楚盈盈有什么渊源吗？”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就像你偶然救了罗然那样。”

    “没有，有时候或许顺其自然反而能达到预期之外的结果。”

    这个回答还算是在林桑榆的意料之中，她没有再追问，而是陷入了独自的沉思。

    “想什么呢？”江遇注意到她表情的凝滞，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如果你是在考虑把她纳入你的嘉宾候选人里，可能目前来说，还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结合柯梓瑞提及的楚盈盈现在拥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并伴随抑郁症的状态，以及她亲眼观察到的现状来看，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来邀请她录制播客，甚至于说她至今为止还未跟楚盈盈有过任何交谈。

    想到这儿，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以及失落开始蔓延至心头。

    她颇有些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是的，所以我打算不将她纳入嘉宾人选了。”

    比起功利性的只为了录制播客而去接触楚盈盈，她更希望一切也顺其自然发生。

    江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很快起身离开桌椅，绕过办公桌来到女孩身边，手本能的下意识便想要去摸她的头，手伸至半空，却兀自收了回来。

    恰巧这时，她抬眸朝他看来，“下次喝咖啡记得叫上我。”

    林桑榆不由得眯起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她这笑多少带点戏谑的意味，江遇却是恍若未闻，只是那双黑眸紧紧攥住她。

    “等会儿一起回去？”

    “今天不行。”这么说着，林桑榆看见他的神情黯淡了下来，不知怎的，她突然心一软，“今晚有个家庭聚餐，不过回来给你讲？”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后半句话起了作用，江遇眼底那点黯淡瞬间被点亮，表情也柔和了不少：“好，上次你带回来的酒刚好还没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