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桑榆从办公室出来，冬日的薄阳已铺满了走廊。
光线明亮而空旷，将消毒水的气息照得愈发清晰。若不是门牌上写着“安宁疗护科”，这里与普通病房区似乎并无不同。人来人往，各自背负着无声的故事，难以分辨哪一段更轻，哪一段更重。
也正因如此，当果果从走廊另一端小跑而来，像一簇跃动的火苗撞进她视线时，林桑榆几乎怔在原地。
“姐姐！”
小女孩今天穿了件红色小斗篷，帽檐下那双眼睛亮得像初融的雪水。她跑过来，阳光在她发梢跳跃，仿佛连空气都暖了几分。
“果果，新年快乐呀。”
林桑榆下意识伸手想掏红包，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早已不是收压岁钱的年纪。好在口袋里常备着小零食，她翻出一根兔子形状的棒棒糖，弯腰递过去：
“送你一只小兔子。”
果果接过糖，甜甜地道谢：“它和江医生给我的好像。”
林桑榆眉梢微扬——他那样的人，也会哄孩子？
只见果果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纸叠的小白兔。那兔子叠得精巧，耳朵挺拔，身形圆润，一看便知出自一双极稳的手。
“这是江医生折的？”林桑榆仍有些难以置信。
“是呀。”果果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纸兔子收回兜里，攥着棒棒糖却没急着拆。
林桑榆看着那只被妥帖收好的纸兔，心头莫名软了一下。
她很难想象江遇那双习惯于掌控精密器械、书写理性判断的手，也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片刻，如此耐心且精准地折出这样充满童趣与柔软的形状。
这个发现，像一颗温润的雨花石，在她对江遇那片幽深难测的认知湖泊里，惊起了一圈带着暖意的涟漪。
“姐姐，”果果仰起脸，声音拉回她的思绪，“我爸爸好像在找你，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林桑榆一怔。她想起联欢会那天见过的男人，沉默，憔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从未交谈，他找她会有什么事？
她蹲下身，平视着果果：“你爸爸有说是什么事吗？”
果果摇摇头：“我只听见他跟妈妈这么说。”
林桑榆不再多问。她朝果果伸出手，微微一笑：
“那走吧，麻烦你带路啦。”
-
林桑榆踏着月色和父母一起踏进小区，半空中悬挂着月牙，冬日的黑夜有它独有的空寂。
饶是一个能量再高的人，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家庭聚会也会变成一具空壳躯体。
林国志看她一脸疲惫，不免失笑，“声都没了，看来今晚这顿饭吃的有点累啊。”
乔慧显然持同样看法，她伸手拍了拍林桑榆的后背，语气稍显严肃地说：“记得等过完年去体检，约好时间了跟我说一声。”
“哦对，还有这事呢。”林国志一拍脑门，急切地附和道：“开年了，贝贝要记得去复查。”
听到两老突然提及这事，林桑榆有些微愣，一种本能想要逃避的心理顿时浮现心底，但她表面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好，我知道了，到时候我自己去。”
乔慧却是一脸不赞同，“我陪你去，到时候你检查的时候我还能帮你排排队啥的。”
“真不用，我一个人真能搞定。”
一想到往年两人陪同自己去的时候，那个焦急又担忧的样子，看到都让她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从那以后，林桑榆下定决心下次复查一定不让他们再跟着一起了。
林国志说：“那医生说复查结果的时候我和你妈总得在吧，你就听你妈的，这样你那天也不至于慌乱。”
眼看两人统一战线的坚决否定，她心中那点逃避的心又引申出一种烦躁。
林桑榆对于每年要复查这事本就有很大的抵触，因为在她看来就跟每年去领这一年的续命票一样，你永远不知道是该侥幸还是该抱以什么样的心态。
林父林母的存在则更像是一种甜蜜的催化剂，无形中将这一种煎熬催化成更具压迫感的焦虑。她知道他们爱她，正因如此，那份担忧才更让她感到窒息与愧疚。
知道现在多争辩也是无用，她索性敷衍地摆了摆手，“嗯嗯嗯，到时候说吧。晚上我还要剪音频，就不回去了，你们早点休息。”
说罢，也不等两人说些什么，转身快步进了身旁的单元门。
乘着电梯往上走的片刻时间里，林桑榆将有些烦躁混乱的思绪理了理，等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她神思显然稍稍定了些。
同时视野里就这么闯入了江遇的身影，当然也有他身旁那团白白软软的团子。
看这样子，这一人一狗也刚刚才从外面回来。
“回来了？”
江遇在电梯门开的后一秒就注意到了她，自然敏锐地捕捉到她眉眼间尚未消散的倦意与那一丝烦躁的余烬。所以嘴上看似在打招呼，但其实已经开始悄悄观察她了。
“嗯，你刚遛狗回来？”
林桑榆走近，俯身摸了摸朝她脚边靠近的团团。
说来也奇怪，团团明明跟她也只不过见了几面，但它却记得并且很喜欢她的存在，就比如现在团团正用它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儿地蹭她的腿，蓬松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仿佛在为她掸去一身的不愉快。
江遇点了点头，“今天带它在小区里多转了两圈。”
林桑榆以前就很想养一只小狗或者小猫，她对小动物天生有一种喜爱，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时机能达成，所以知道团团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也了却了她的某种心愿。
毕竟就在一墙之隔，江遇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她随时想撸狗的时候至少还有个去处。
两人说话间，林桑榆早已蹲在地上和团团玩了起来。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像一层柔光滤镜，将女孩周身渡上暖意，也柔和了她眉眼间残余的倦躁。
她皮肤白皙，被冷风刮出的两团红晕像是雪地里落下的梅花瓣，格外显眼。
团团时而蹭蹭她的脸，时而又舔舔她的手，使得她止不住咯咯笑着往后退。
江遇就这么垂眸看着，看着平日里那个敏感又坚韧的灵魂，此刻被一团毛茸茸的温暖包裹，笑得毫无阴霾。
他眼底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一颗暖阳，无声地融化开一片极致的柔软。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将团团带回来自己养是件多么正确的事情。
“真想把你偷走...”
林桑榆对着团团喃喃自语着，不经意间抬头就这么撞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底，不由的心尖一颤。
有时候她总觉得，江遇每次这么看着她的时候，就像全世界只剩下她，她哪怕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答应。
这种感觉林桑榆只会下意识判定为错觉，但还是会在想法刚冒出头的那一瞬间感到无比心悸。
她下意识地避开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企图不着痕迹地转移焦点：“...哦那个，我说过回来会告诉你，上次白梦蕾送的那瓶酒在我那儿，去喝一杯？”
江遇顿时自唇间溢出一声愉快的笑声，“好，我先把团团送回家，马上过来。”
说着他转身按下指纹锁，门“滴答”一声打开的瞬间，他又转过身抬了抬手中的狗绳，朝她示意：“随时欢迎你来偷。”
林桑榆：“......”
她只是随口一说啊！还有当着团团的面说真的好吗？！
林桑榆到家洗了个手的时间，江遇就已经安顿好团团并换了身家居服来敲门了。
他的骨架高挑，属于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类型，即便是最无趣的黑白灰色调套在他身上都莫名有种高级感。
柔软的家居衣料在一定程度上将他身上那股天生自带的冷清气质柔和了许多，打眼望去，她居然有些挪不开眼了。
这让她想起上次喝醉酒敲他家门时，他也是穿着一身睡衣出现在她眼前。
一晃眼，两人已经从相敬如宾发展到如今的相处自然，甚至在某种层面来说，是极其的亲密。
林桑榆撑着下巴，像在打量一尊艺术品，她忍不住打趣：“江遇，你知道你现在很有什么感觉吗？”
江遇微微挑眉，坦然地迎着她明显不算清白的注视，示意她继续。
“网上统称这类叫，‘人、夫、感’。”
江遇对网上的新型用词显然不是很了解，但这三个字并不难理解。
“‘人’、‘夫’、‘感’。”
他无声地在唇齿间过了一遍，一种陌生而新奇的归属感悄然漫上心头。
他动作熟练又自然地越过玄关，来到厨房洗手台前开始净手，他还不忘表达自己的疑惑：“是因为穿了居家服吗？”
“衣服占据了很大成分，但是，”林桑榆跟着进了厨房，她踮起脚将放在柜子高处的酒拿到了中央的岛台上，继续说：“我觉得主要是氛围感。”
江遇将水龙头关上，就着刚刚洗手的姿势在水池里甩了甩手，“我点了点吃的，等会儿到。”
林桑榆递过开瓶器，又拿来了两个高脚杯，她灵光一闪道：“不错，还可以配一部电影。”
客厅内摆了个圆形的氛围灯，是上次俞瑶送她的搬家礼物，这氛围灯光线极其柔和，将沙发及地毯的一方照得温暖又惬意。
两人拿上酒杯和倒了三分之一的酒瓶来到客厅沙发前，林桑榆更喜欢窝在地毯上，江遇则坐在沙发上。
林桑榆在找看什么电影时，他还顺势默默拿了个抱枕和毯子给她。
“看这个怎么样？”
她找了一圈，最后选择了个整体偏轻松调的外国片。
《时空恋旅人》。
江遇平时很少有时间看影视作品，大部分作品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不过胜在他接受度高，只大致看了眼简介，他就大致有了预期，对于这个选择毫无任何意见。
“好，这部片子评分好像还可以。”
“豆瓣8.8分，确实还算可以。”
选定了看的片子，两人就着酒小酌了起来。这部电影的基调不算快节奏，剧情在细水流长和紧凑间取了中间值，观影起来不会觉得太费脑。
期间，江遇点的小吃到了，他起身拿回来的时候，电影才刚刚进入主旋律。
“今晚不是家庭聚餐吗？怎么感觉你回来的时候很疲惫。”
客厅里很安静，电视机传出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包围感，江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时并不突兀，反而混合着这安静的英文声中更令她感到更加安宁。
林桑榆轻晃着手中的高脚杯，十分大方地将目光从屏幕上抽空移至一旁的人身上数秒。
“你可能没有感觉，其实家庭聚餐才是最累的。”
确实，这种感觉对于江遇来说从未体验过。
自从江母去世后，江遇和江父逢大小节一般都是两父子一起过，即便当时江母还在的时候，也是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间居多。
江遇轻抿了口酒，光线昏暗中，他无声地看向坐在地毯上的女孩。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声开口：“辛苦了。”
林桑榆握着酒杯的指尖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句简单的共情，比她听到的任何安慰都更有效地熨帖了她焦躁的神经。
她始终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上的电影情节，屏幕散发出来的光线在她脸庞上跳跃，一半五光十色，一半又隐匿于昏暗。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蓦然回头看向他，问了个问题：
“江遇，你害怕死亡吗？”
电影中男女主角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酒吧中相遇，画面为了让观众身临其境，也一同变成了一片黑暗，一时间唯有两人交谈的声音在响起。
江遇不期然掉进那双在昏暗中异常亮的双眸。
她就这么期盼地看着他，像是要从他眼中立即汲取到什么想要得到的答案，又像是寥无人烟的荒漠中看见的唯一一片绿洲。
江遇敏锐地察觉到这似乎是她情绪低落，看起来疲惫不堪的原因的端倪。
他知道这是在向他抛橄榄枝。
他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换了个位置，和她一同坐在地下这块巨大的柔软的地毯上。
“既怕，又不怕。”
“你呢？”
林桑榆神情有些低落地耷拉着脑袋，沉默了数秒，才回答道：
“我觉得我的大脑在欺骗我，很多时候我根本不会觉得害怕，可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刻，我又会很害怕。”
江遇说：“比如说那些时刻？”
林桑榆低垂的睫毛轻颤，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比如说每年复查前的这段时间...都会很害怕去面对那个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的声音消散在影片的背景音里。
江遇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那辛辣又回甘的液体，仿佛是他此刻复杂心境的写照。
他放下酒杯，在昏暗的光线里，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覆上了她微凉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