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朔风凛冽。
一道浓重如墨的身影自北镇抚司诏狱阔步出来,身上的氅衣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一股血腥之气飘散在干冷的空气里。
凇剑疾步跟在侧,递了一方帕子,低声禀道:“爷,别院那边差人来问,您何时过去。”
这话问着,凇剑也觉尴尬。
他们主子前些时日与云湘郡主定了亲事,如今侯府上下忙着操办此事,三书六礼都紧着走,只等着年前便迎新夫人进门。
二府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亲事动静自然是不小,别院中伺候的人约莫也听到了风声,但那都是他们的人,没主子授意,谁都不敢拿这事嚼舌头禀到那位跟前去。正因如此,才有了这不尴不尬的一问。
谢庭劲置若罔闻,手上沾到的血擦干净,将帕子丢给了他,道:“回府。”
凇剑:“是!”
当真是让人瞧不懂,若说谢庭劲对那位不上心,也不是的,有时半夜查办完案子,还要绕城大半特意去瞧瞧人家。手里若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就是陛下赏的两筐荔枝,都要巴巴儿的让人送去。
可若是说上心,也不是。若不然,凭着谢庭劲行事乖张的作风,便是先将人纳进府里也无人敢置喙,好歹是让人过了明路,有个名分,但瞧着他们主子无此意,倒像是哪日腻了,就会随手将人打发了似的。
凇剑摇摇头,手里的剑往后腰一插,过去赶马车。
天色阴沉了几日,恐有一场大雪。
风刮得跟刀子似的,街道两侧光秃秃的树枝也跟着鬼哭狼嚎。
马车一路行过长安街,往玉京坊去。
忽的,车壁被叩了两下,声音穿过帘子传来。
“去别院。”
凇剑瞅一眼近在眼前的府宅,吐出一口浊气来,“……是。”
绕城大半,到别院时,都上更了。
约莫是没料得人来,院中没有上灯,黑漆漆的。
谢庭劲掀帘下车,望着这漆黑一言不发。
凇剑喉咙动了动,低声道:“时辰不早,娘子许是歇下了。”
谢庭劲抬脚往里去,凉声道:“让掌灯之人去领罚。”
语气里隐隐透着愠色,凇剑不敢再说,行礼罢转身去了。
这处别院不算是很大,但胜在景色好,秋日海棠,冬松梅雪。
谢庭劲乘着夜色,穿过堂院,路过几处亭廊,推门进了一处院子。
院中亦没有上灯,只有屋里昏暗的光漏出些许,与门前月色争辉。
谢庭劲望了片刻,行至门前,抬手轻推,果然一如既往的上了门栓。
“开门。”
片刻,趿拉的脚步声靠近,门被自内打开,露出一张不施粉黛却冶丽妩媚的面容来,那双眼睛弯着,仿若盛了一片潋滟湖色。
“大人惯会折腾人,这个时辰才来,要几更天才歇?”
粉若重瓣莲的唇吐着责怪的话,却是殷勤的将人迎至屋里,纤素的手将他身上裹挟寒气的氅衣解了,转身去挂在衣桁上。
谢庭劲目光在她纤薄的脊背流连,边解臂缚边淡声道:“几日没来便差人去催,饿着你了?”
这话本是有几分不耐烦的兴师问罪之意,可在这样的深夜里,烛火摇曳,温香暖玉,平添了些暧昧浮动。
妩娘转过身来,一双藕臂缠上他的腰,娇柔的身子靠在他胸膛前。
谢庭劲没说话,也没抱她,鼻息间是姑娘家身上馥郁香气,他将臂缚扔去一旁,又解另一只,狭长冷情的眸子微垂,眸光淡漠的落在她脸上。
“大人这话,便是冤妾了,”妩娘说着,目光抬起与之对视,手指一点一点的从他后腰往前,要解那根蹀躞带,语气故作委屈,“您许久不来,妾还以为是惹大人厌弃了。”
谢庭劲望着那心口不一的,将另只臂缚也扔了,手垂落时,在那柔弱无骨的手上拍了下,“去沐浴。”
妩娘顺势握住他的手,踮起脚尖在他脖颈亲吻了下,邀请道:“大人不一起吗?”
谢庭劲喉咙滚了下,不为所动。
“自己去。”
“大人当真不来?”
妩娘一根手指勾着他的蹀躞带,目光亦望着他,又柔声问一遍。
待得那芙蓉色的中衣落在浴桶旁,谢庭劲方知她玩儿什么把戏。
他轻嗤了声,滚烫的吻落在那蝴蝶骨间,“自己玩儿过了?”
说着,他喉咙滚了两下,狠掐了把那柔软,“这般耐不住,我怕是再不来,你要找旁人去!真浪。”
妩娘被他弄得竭力,想要转身来抱他,却是被狠摁在浴桶边,她吸口气,垂着微散的眸色道:“大人喜欢端庄娴静的,父亲的琼苞园中,瑶芳为首,再是雅致清丽不过,大人唔……”
粗粝宽大的手掌从胸前横过,紧紧的捂住她半张脸,一并噤了声。
“聒噪。”他哑声斥道。
妩娘喘息得难,胸腔气息不足,憋得脸全然红透,她求饶的晃晃脑袋,身后之人却是不饶她,憋得眼泪出来,可怖的窒息感猛然袭来,那紧紧捂着她的手才松开,她半死一回,像鱼似的张唇大口呼吸。
“记着教训,日后当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妩娘倏然红了眼眶,眼泪随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滚进了浴桶里。
翌日。
妩娘醒来时,天色暗沉沉的,身侧掀开的锦被早已凉透。
嗓子有些疼,她扯着床帏间那根细绳晃了晃。
片刻,丫鬟端着银盆牙具进来了。
“娘子醒了。”
妩娘没问谢庭劲,倒是灵樱边帮她绾发,边说:“大人四更天便起了,听凇剑说,大人今日有早朝,得回府换朝服去。”
灵樱这话原是说,大人宁愿摸黑赶路,也要来看她,足见大人对娘子的宠爱。
但见妩娘未出声,神色也淡淡,顿垂首不敢再说了。
妩娘望着铜镜,她脸上有几道红痕,那是昨日被谢庭劲捂出来的,她这身皮子白皙,当日在园中时,没少羡煞那些个姐妹,可经一夜未散,足见谢庭劲力气。
她袖中的手攥紧,却依旧掩不住轻颤。
妩娘不说话,丫鬟们也不敢放肆。
各自在房中做事,片刻,又悄声退了下去。
妩娘依旧坐在镜前,良久,她抬手,将那柄铜镜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
侯在门外的灵樱连忙出声,“娘子?”
妩娘过来打开门,面容淡色道:“我不仔细将铜镜碎了,让人收拾一下吧。”
“是。”
半空似有浮光飘落,妩娘抬手,指尖触得一点凉意,她怔然道:“落雪了……”
灵樱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点头,“阴沉了好几日,总算是下雪了,”说着,她脑袋转回来,又道:“娘子是初见京城的雪吧,每年都要落一场厚雪呢,赶明儿奴婢给您堆雪人瞧!”
妩娘唇角动了动,收回手,将要转身时,忽的一道身影急匆匆的跑进了院子。
“外院的怎么过来了,当真没规矩了。”灵樱皱眉道,说着便要上前。
“娘子快避避,云湘县主来了!”
婆子跑得浑身颤颤,急道。
妩娘站在檐下未动,脑中轰然一声。
往何处避,她亦不知道。
也没得多思量,不过须臾,便见一着珠翠锦缎的姑娘进来了院子,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四个侍卫模样的男子。
描金缠枝的熏炉里袅袅香烟。
云湘县主坐在圆凳上,将妩娘从头打量到脚,神色不屑道:“你就是谢庭钰的那个外室?”
“妾见过县主。”
“我将与谢庭劲成亲了,婚期在冬月初一,”云湘县主吃了口茶,悠然道:“在这之前,自是要将碍眼的东西都料理了才好。”
妩娘跪在门前,被风吹得浑身冷透,垂首未言。
“你既是跪我,我也非是不讲理之人,”云湘县主撑着下颌,晃了晃脚尖道,“要么,本县主赐你一盏酒,你喝罢,自此本县主再不会寻你麻烦。要么,你自今日,来本县主身边伺候,打罚随我心意。”
妩娘不是未经世事的天真小姑娘,她几乎未犹豫,叩首道:“妾愿在县主身侧伺候。”
云湘县主却是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妩娘心口一顿,便听她道——
“赐酒。”
妩娘:“……”
她抬首,紧咬着唇齿间见了血。
云湘郡主瞧着她,却是面露满意神色。
“恨我?”她说着,朝门前候着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咣当”一声,妩娘面前被扔了一把匕首。
“来杀我啊。”云湘郡主摆弄着手上的丹寇,笑着道。
妩娘看着她脸上笃定的神色,忽觉心口处的跳动停了,好像被灵樱拿去添给了那许给她的雪人。
她眼睫垂了垂,拾起地上的那柄短匕首。
余光里,身后似有光影浮动。
匕首出鞘的声音有些刺耳,好像琴弦被重重拨断了的声音。
银光泛冷,映着她半侧脸。
云湘县主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可惜了,教习的鞭子抽断了几根,也没教会妩娘求饶。
她见过干爹将园中姑娘折磨至死的,涕泪横流,脑袋磕得见血,丑陋不堪,狼狈至极。最后或是被拖出去草席一裹丢了,或是,填了那孽畜的肚子。
她不会这样,妩娘想。
匕首刺向那圆凳上坐着的人。
云湘县主分毫未动的望着她。
以卵击石,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教习曾说。
妩娘被摁伏在地,听着那丫鬟说:
“大胆!竟敢行刺县主!”
妩娘听得好笑,脸颊被掐着张嘴,疼好似入了骨髓。
沁凉的酒液被灌入喉咙,一滴都没浪费。
温热的鲜血喷出时,五脏六费疼得竟生了恍惚之感,她与园中那些葬身孽畜的姑娘也无不同。
视线模糊,她犹如烂泥倒在地上,目视着那金贵之人裙摆逶迤的施施然离去。
“咳咳……”
妩娘喉咙又涌出一口血来。
她幼时被卖入琼苞园,与一群年岁相近的姑娘争艳斗艺,教习说,她这副容貌,美则美矣,却是不安于室的祸水的主儿,来日若是上了花船,还能如鱼得水,拔得头筹,可若是进了后宅,没哪个当家夫人能容得下,怕是连个囫囵个儿的身子都保不齐。
她不信邪,给瑶芳下药,抱着箜篌入了筵席,心甘情愿的当了那被献给贵人的礼物,乘了这位贵人的东风,做了他的外室。
眼泪滑入鬓发,妩娘眸光涣散,彻底陷入黑暗。她以药害人,抢了瑶芳的机遇,今日也用这毒葬了余生,当真是……作茧自缚,活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