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溪侧风回,水榭纱帐拂动。
乐声好似闻铃,伏案的姑娘醉意醺然的醒来,漂亮的眸子怔然的望着推杯换盏、丝竹乐舞的和乐之景。
水榭四周栽种了各品水莲,被五步一盏的灯火映照得隐隐绰绰,池水粼粼。
忽的,胸口一凉。
妩娘哆嗦了下,木然垂首,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往她鼓囊囊的抹胸里塞樱桃,眸光稍抬,对上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谢庭劲……
她心口滞了一瞬。
目光不觉朝馥郁清香的莲池望了一眼。
——是那场初夏莲池筵席。
她、竟是重回到了这时?
妩娘轻轻吞咽了下喉咙,又缓缓的呼出口气。
大抵是下药之事,当真罪孽深重,天道不恕。竟是连重新投胎的机会都不给她,这样糟烂的一生,她还要重活一次。
那为何不能让她回到下药之前,将这本该属于瑶芳的一切还给她?
金盘乳酪齿流冰,胸口的凉意紧绷让她难以呼吸。
“大人……可知京城的荣国公府?”妩娘望着黑发漆目的男人,喃喃问。
谢庭劲瞥她一眼,手上荒唐,面上却是无甚神色的肃穆,“作何?”
妩娘说不出。
那盏毒酒入喉,她渐渐不觉疼了,好像陷入了莲塘泥沼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说,荣国公府找了十几年的五姑娘死了。
后颈被捏住,妩娘柔软的身子朝他那厢倾倒,谢庭劲埋首在她胸前。
妩娘纤细的脖颈被迫仰起,感受着那颗樱桃被咬着吞咀嚼咽,温热的唇擦过她,清冷的月亮映入她的眼睛。
或许,她也能当一回好人。
筵席近三更,众宾客寒暄罢,风流云散。
谢庭劲将怀中人松开。
妩娘脸颊酡红,默默坐好,将垂落在手臂的薄纱拢起,遮住削瘦的肩。
一道矮胖的身影走上前来,笑得谄媚道:“大人,小女伺候得可还好?”
妩娘没抬眼,身体被亲吻的燥热却是在听到这道声音时悉数散去。
谢庭劲嗤笑了声,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袖,唤了声凇剑。
一身玄衣抱剑的男子出现在几人面前,“大人。”
谢庭劲朝旁边点头哈腰的男人示意,道:“带他去。”
凇剑:“是。”
妩娘跟在谢庭劲身后出莲池时,还能听见那如蛆的男人低声下气的奉承讨好声,她微微回首,她心想,那般摇尾乞怜的姿态,并不比被他喂了藏獒求饶的姑娘好看几分。
“不愿走?”
妩娘霎时回头,撞入了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眸里。
“妾想伺候大人。”妩娘柔顺垂首,福身道。
谢庭劲望着那截纤细脆弱的脖颈,片刻,挪开目光,沉声道:“跟上。”
“是。”
马车等在莲池园外。
看见谢庭劲出来,小厮连忙跳下车辕,将脚凳摆好。
谢庭劲一手掀袍,跨了进去。
妩娘亦步亦趋的跟上。
车厢宽阔,谢庭劲大马金刀的半靠着,撑着额闭着眼,几乎将整张榻占去,只黑靴旁一片空置。
妩娘看了一眼,也没胆让他起来重新坐,影子似的安静挨着边角坐下了。
马车轻晃了下,往前去。
一路寂静,偶听得窗外几声蟋蟀虫鸣。
行至过半,谢庭劲忽的睁开了眼,眸光垂落,看着那趴伏在他双膝的人。
矮案上摆着的冰鉴丝丝冒着凉意。
她大抵是觉得冷,猫儿似的蜷缩着,身上勾引人的薄纱亦团着。
妩娘半梦半醒,本就未散尽的熏然酒意,被马车晃得浓郁难忍,不知觉的便阖上了眸子,自寻了一处温暖踏实地儿,睡得不愿醒。
她倒是不怕谢庭劲将她扔出去,这厮贪色的很。
再有,谢庭劲这人霸道,饶是他一时兴起狎弄过的女人,无甚情意在,可也断然不会给旁人用,毕竟要脸面。
谢庭劲盯着那欲隐欲现的蝴蝶骨半晌,忽的伸手,将人拖进了怀里。
陡然仿若天地倾倒。
妩娘睡得惺忪的眼睁开,还有些不知天地为何物的茫然。
突然,她的唇被覆住,那股微冷的酒香强势闯了进来,腰被掐得生疼。
妩娘软下身子,主动往他怀里钻,将香舌给他缠。
这般柔软温驯之态,取悦了谢庭劲,掐着那截腰的手松了几分力,暧昧的在凝脂般的肌肤摩挲。
他狭长的眼眸懒怠的垂着,望着被他恶劣压榨胸口气息的女子,香腮芙蓉面,是个美人儿,他想。
蛾眉宛转,那双眼睛睁开时,狐狸似的,妩媚之色浑然天成,活像是……
谢庭劲离开那张朱唇,指腹摩挲着薄纱下的蝴蝶骨,漆黑浓墨的眸子望着怀里的人,缓缓呼出口气。
……活像是被人亵玩催熟了。
“从前可伺候过谁?”谢庭劲哑声问。
妩娘眉眼不觉轻抬,撞入了那双眼睛里,被吸吮得发麻的唇舌轻动了下,“大人位高权重,干爹哪里敢送不干净的人给您?”
谢庭劲不置可否,薄纱下的手转移了阵地。
马车外,驾车的小厮听见一声嘤咛,活像是被火星子燎了似的,哆嗦了下,甩了一鞭子出去,马车哒哒哒在宽阔无人的街道狂奔。
还是那座别院。
妩娘是被谢庭劲抱着进去的。
这男人疑心重得很,触碰到什么,才算信了她从未伺候过人的话。
妩娘被他弄得腿软,赖在他怀里不愿的走路。
谢庭劲倒也未与她计较,将人打横抱起,阔步进了别院。
一路灯火通明,却是未见着伺候的下人。
妩娘手臂搂着谢庭劲的脖颈,姿态依赖又亲昵,目光却是在看见熟悉的院落时,眼底稍见凉意。
权势是好东西。
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
一如前世,妩娘在琼苞园中学得,并未尽数用上。
谢庭劲这样强势霸道的男人,凡事皆有他做主,妩娘只需承受就是。纵然如此,如鱼脱水竭力昏过去的还是她。
翌日醒来,谢庭劲已经走了。
纱帐中还残留着昨夜欢好的气息。
妩娘躺了片刻,还是舍了脸面,摇铃唤下人进来。
忽的,门前咣当一声,像是银盆不慎碰着了墙壁。
妩娘坐起身,还未张唇,便见灵樱进来了,圆脸小姑娘,笑模样很是讨喜,她从前也很喜欢。
可这会儿,灵樱好似有些紧张的拢起纱帘,怔怔的望着她。
“娘子……”灵樱呐呐道。
妩娘指甲掐在指腹,将那股子震惊逼退,她唇角微微噙笑,问:“是大人让你如此唤我的吗?”
灵樱唇翕张几下,好像有些难过,垂首道:“大人让奴婢好生伺候娘子。”
谢庭劲几日都没再过来别院,妩娘知道,他是在忙淮南堤坝淹了万顷农田的案子,这案子牵连甚广,毕竟,那堤坝当日可是太子殿下亲自督察的,如今良田被毁,还死了很多百姓,这事闹得很大。
不然,凭着杜儒芳那满肚肥肠的,也不会只是沾个蛛丝之迹,就慌里慌张的千里迢迢从扬州来,想要将瑶芳这个魁首献给谢庭劲,好让对方睁只眼闭只眼,将他摘出去。
妩娘当作初次来,三两日光景,将这别院逛了个遍。
又过两日,妩娘出门去了,身后跟着灵樱并两个护卫。
从胭脂水粉,逛到绫罗绸缎,最后进了一座戏楼。
一连三日,妩娘都去戏楼听戏。
第四日时,谢庭劲过来了。彼时妩娘已经歇下,却是硬生生被这混账弄醒了。
他身上沾染着血腥气,便是莲瓣清香都未将那浑浊气息去除。
“喜欢听戏?”
红罗帐中,谢庭劲掐着她腰动作时问。
妩娘被欺负得眼尾泛红,一双眸子好似盛了溪水,就连“喜欢”二字都说得断断续续。
姑娘家一头青丝仔细养着,像是上好的绫罗缎子,铺在水红的软枕上,随着动作一晃一晃,摇曳生姿。
满室的灯都点着,红帐之中照得亮堂。
谢庭劲双眸望着那张着唇、眸光涣散的人,没说话。
妩娘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醒来时,房中梳妆案上摆放着一小盘的银锭子,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妩娘从前在琼苞园中,不是没见过好东西。
扬州最是富庶了,是以,才兴起富人养瘦马笼络权贵的风气。
许是怕她们眼皮子浅,来日坏了事,园中姑娘们的吃穿用度皆是照着官宦小姐的,甚至比许多小姐的份例都要好。
妩娘颜色盛,在园中时,也是翘楚,她房中东西无一不贵重。
只不过,那些东西是她的,却也不是她的。
妩娘抬手轻抚过盘中的银锭,唤来灵樱替她梳头。
一刻钟后,妩娘揣着银锭子出门去听戏了。
今日没让护卫跟着,妩娘花了五两银钱要了楼上一间厢房。
“坐着用些茶点,不必拘着。”妩娘说。
过了刚开始的两日,灵樱又变成了妩娘熟悉的活泼模样。
闻言,灵樱也未推辞,坐下吃着点心,大眼睛扑闪着好奇的看着楼下戏台子,“奴婢听人说,这位是名角儿呢,许多达官显贵都愿意请她去唱戏!”
妩娘品着茶,意兴阑珊道:“是吗,听着是不错。”
一壶茶后,灵樱忽的脸色一白,满脸痛苦的抱着肚子站起身,“娘子……”
妩娘:“去吧。”
听得身后厢房门关上,妩娘放下唇边的茶盏,唤了堂倌儿来。
“娘子可要添茶?”堂倌儿肩搭白巾躬身问。
白皙纤细的手指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妩娘望着楼下戏台,自若道:“这出戏,我不爱听。”
堂倌儿一愣,循着她的目光亦看向戏台,底下还咿咿呀呀的唱着,喝得满堂彩。
“这……”堂倌儿神色为难,“娘子不知,这是咱们戏楼顶顶好的曲目了,今儿登台的,也是咱们的名角儿……”
妩娘侧首,目光落在他脸上。
她未言语,但是那股子威压让堂倌儿闭上了嘴。
堂倌儿惯会看人,眼前的娘子穿着上好的绫罗,乌鸦鸦的发髻上金光璀璨,又长了一张极其美艳的容色,虽是先前未见过,但也不敢小瞧了去。
他斟酌开口,“那……小的去问问?”
“何必麻烦,”妩娘淡声道,“荣国公府也非是无名府邸,你随意说两句就是。”
她说着,将那银锭往前轻推了下,意思浅显明了。
堂倌儿眼神一亮,瞅着她的神色,从荣国公府在朝中当差的三位爷,说到了后宅女眷。
“……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是领着闲差,二位儒雅,平日里在雅集诗社的都能瞧见,三老爷是武将,领着卫所差事,当年啊,三老爷可是深入敌营,将咱们陛下救回的,很是威猛,只因他行三,国公府的爵位才落在了大老爷身上,小的听说,陛下还曾想要三老爷单独立府,好给他封爵,但不知怎的,三老爷好像推拒了。”
说是随意说两句,但也有章法的,若是这娘子细眉轻抬,明显有趣的,他便多说些,比如说,国公府的后宅。
“国公府子息旺盛,只大老爷膝下就有三子二女,两位小姐都外嫁了,三位公子皆是走进士科的,如今除了最小的还在书院,其余二位都当官儿了。二老爷院中有两位公子,如今都跟着三老爷在卫所,那叫一个龙驹凤雏,听说陛下还曾夸赞那双生子的兄弟,颇有三老爷当年的风范,想来是前途不可限量。三老爷……”
堂倌儿挠挠脑袋,声音低了,“小的也是听说啊,三老爷与太太不和,三老爷从前娶了前朝公主当平妻,但那公主后来不知怎么死了,其中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左右是太太进了佛堂,而三老爷也一蹶不振了,自此再没提枪上阵过。三老爷膝下有两位小姐,听闻五小姐自幼身子不太好,被送出府养着呢,这么多年都没回来,六小姐今岁刚及笄,与玉京坊谢府二公子幼年定亲,两府近来好事将近了。”
堂倌儿说得口水干,却是见这美艳娘子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他恭立在旁,也不敢催促。
底下又是一阵喝彩,气氛热烈。
妩娘却好似未闻,便是眼睫都未动一下。
雍朝刚立,未至百年,如今的勋贵,都是那时跟随圣祖爷打江山的泥腿子。
琼苞园中的姑娘,有的是被家里人卖来的,有的是为了一口饭食,主动入园的,妩娘不记得自己曾经的事了,可往前数十年,云湘县主……谁的命又比谁高贵?
照着她依稀听见的那句,那位“养病”的荣五小姐,便是来日找到,也早没了性命。她若是将这身份替了……
妩娘抬眸,望向窗外高照艳阳。
她可会被天打雷劈?
她不知道。
但她想试试。
妩娘目光虚虚的落在外面的日光白影。良久,她屈指轻敲了下桌案。
堂倌儿意会的将那锭银子收起揣好,躬身行礼罢,安静的退了出去。
片刻,灵樱耷拉着脑袋进来了。
妩娘自窗外收回目光,看她一眼,道:“今日这出戏我不喜欢,回去吧。”
话音落下,却是听得很轻的两声啜泣。
妩娘起身的动作一顿,抬眸朝她看去。
灵樱擦掉眼泪,有些委屈的低声道:“奴婢是娘子的人,娘子长得好,一目难忘,若是那人嘴不严,怕是坏娘子的事,这样的事,娘子日后还是吩咐奴婢去做吧,娘子但有吩咐,奴婢定然会替娘子成事,谁都不会说的,下回……”她说着吸吸鼻子,又掉了两颗泪珠子,“下回娘子能否不要给奴婢用药了?”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便是连委屈都真诚的很。
妩娘看着她,难得怔了下。
半晌,她轻笑了声,起身轻声道:“我一身囫囵进了别院,除却那一架箜篌,别无长物,吃穿用度皆是你打理,我又何时碰过药?”
灵樱瘪着嘴想了想,好像是这样……
她跟着往外走,又小声问:“那娘子可否信我,我是娘子的人……”
她的人?
妩娘细眉微动,却是未置可否,在看官往戏台上扔打赏时,施施然的出了戏楼。
她孑然一身立于世,除了这零落成泥的烂命一条,没什么东西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