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元景五年,春。
红烛烧得更旺,烛泪已经堆叠成山,悬垂在烛台边缘,将落未落。满屋子的红——红帐、红被、红缎子,在烛光下漾出层层叠叠的暖意。
简芳菲手中还举着团扇,凤冠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珠玉如同垂帘般遮蔽视线,仅留下面前一片窄窄的天地,扇面上绣着的两只并蒂莲,红得刺眼。
皇亲国戚的花烛之喜,自是声势浩荡的,起先,外面喧闹声如潮水般涌来,灌满她的耳朵。鼓乐声、哄笑声、杯盏叮当碰撞声……
唯独这满是红光的房间是寂静的。
最后连这门外的喧闹声也渐渐退去了,退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虚空,无边无际地漫上来。
这深宅大院的夜,静得能听见烛火每一次轻微的“哔剥”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喜烛只燃剩下了短短一节,摇曳着在纸窗上投下一个倩影。
屋内的简芳菲疲惫得放下了团扇,手自然地垂落在榻上,身心俱疲地对一直蹲在脚边的玉珠道:“咱们睡吧。”
玉珠摇摇晃晃的靠在床脚,昏昏欲睡,听到后猛然惊醒的站了起来,急忙问:“小主,咱们不等王爷了吗?”
简芳菲内心毫无波澜地扯下了盖头和几支珠钗,有些疲惫了:“不等了,他不会来了”
我原本也不想见他,简芳菲想。
京都之人无一不知,谢璟就是个活脱脱的冰坨子,冷血到令人发指的程度,王孙贵族都不想要女儿嫁进王府受苦。
可这人偏偏容貌出众,又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尊贵人物,为此也有无数贵女前仆后继。
可这等好事落在简芳菲头上,她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只因她是被迫与谢璟成亲的。
她原本是那礼部尚书的女儿,却被皇帝以一家人的性命胁迫她,把她指给了谢璟。
叫她成为个眼线,以此来刺探景和王到底有没有不臣之心。
简尚书不愿叫她羊入虎口,连夜上奏,却不料在那一晚,被皇帝派来的人暗杀。为了把握她的命脉,又绑走了她母亲,简芳菲不得不从。
门外廊下,月光移了位置。恰在此时,那扇紧闭的雕花门扉外,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又重新绷直了背。
那门开了。
“奴才王顺,来禀告王妃。”
王顺弓了弓腰,神色恭敬但是带了一丝丝轻慢,“王爷说路上颠簸,王妃不免受累就免去了礼节。”
简芳菲的心又沉了几分,这说的好听,体恤她路途颠簸。可只要细细一想,这便是给的第一个下马威罢了。
玉珠惊道:“什么?免去了礼节?!这桩婚事可是陛下赐的,这岂不是委屈了我们小姐。”
说着她还委屈了起来,拽住简芳菲的袖子晃了晃。玉珠出言太快,简芳菲都没来的及阻止。
王顺神色一改,谄媚道:“这话可不能说,我们王爷也是体恤王妃啊。”
玉珠是个急性子,看不得她受委屈气急了刚想反驳回去,简芳菲及时出言:“无碍,劳烦公公了。”
简芳菲又对玉珠使了眼色,玉珠满不情愿的把钱袋子掏出来,把一锭银子狠狠地塞到了王顺手里。
简芳菲面带笑意:“有劳,跟王爷说一声,妾身一切都好。”
王顺看着手里的那一锭银子,眼睛都笑的弯了起来。他一改刚刚轻慢的态度,毕恭毕敬的说了声,“奴才告退,王妃好生歇息。”
他前脚刚走后脚玉珠就开始不满的嘟囔,“小主,他们都这么对咱们了,你干嘛还要往上凑热脸。”
她手里还整理着床铺,把枕头往床榻上一扔,简芳菲已经看出来她的小脾气了。玉珠是自幼伴她长大的,有些无奈却也由着她去,“在这人生地不熟,我观察他,是个贪财的,吃人嘴短以后也不好难为我们。”
简芳菲疲惫得往梳妆台一坐,玉珠替她拔下了头上繁重的珠钗。用清水洗去脸上的妆,铜镜里简芳菲的那张脸憔悴不堪。
她昨日替爹爹办了丧事,今日就眼中噙泪嫁进了景和王府,她实在不想穿这些耀眼夺目的。
脱下了华服换上了素净的白沙衣。
她垂眸看上了从自己袖口滑出来的是一个白玉小瓶,她紧紧地攥在了手里,这药是爹爹塞给她的,以便她不时之需。
她们刚进王府身边再没伺候的人,不知是景和王有意刁难还是没顾上。
不过这倒是方便了简芳菲,这药本应当是下在那合卺酒里的,只有谢璟死了才能出去,才能有以后。
可如今却连面都没见,这药留的越久越有风险,于是白玉瓶交给了玉珠,嘱咐她悄咪处理了,一点残渣不能剩。
玉珠做事她放心,玉珠走后她自己梳起了发髻。现在虽然有点晚,但她还是想出去逛逛,以此来减少自己的忧愁。
发髻梳好后她又揣着心事出了门,在院子中望着四四方方的一片天,心中的凄凉越发难掩。
她走出了那院子,一路上没什么人,简芳菲这才发现,原来景和王给了她一间偏房。她从那小院子走到正殿花了快十分钟,不知道爹爹知道了会不会斥责景和王,会不会怪自己没本事叫她受了委屈。
想到这她鼻头有点酸,下意识的扬起了头,不想让眼眶的泪水滑落。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身上的白裙随风而动,宛如天界仙女临世。清冷的目光带着一丝温情注视着天边的月亮,似乎在思忆又像是在祈盼。
她从长廊穿过才瞧见了几个丫鬟和奴才,她故意绕开了那,却意外走到了正门,凑巧瞧见了门口的人。
最先看到的是王顺,那他身边那个应该就是景和王。景和王穿了一身官服,暗紫色莽纹曳撤,乌纱帽压眉。王顺扶他上了马车,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只是临走时不知为何掀开了轿帘,往简芳菲这看了一眼。
简芳菲下意识后撤了一步,低下头去,躲避他的视线。
那轿帘不一会又放了下去,简芳菲目送他离开了。
夜色如墨,浓稠深重地垂落下来,她的心也沉了下来。
王府大,逛着逛着就累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偏房,从屋里面端出来了茶具,坐在了外面的石桌前喝起了茶。这茶还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是她最爱喝的九曲红梅,茶汤艳如红梅。
只是这到了景和王府,便要省着点喝了,以后怕是没有了。她轻启唇,抿了一口茶,茶香在口腔散开,十分香醇。
玉珠回来时在门口喊了她一声,“小主,外头风大夜也深了,你怎么坐这啊!”
怀里还抱了一个包袱,欢喜的跑过去,把包袱抖开铺在石桌上。
这时简芳菲才发觉已经到了三更天了。
“小主你瞧,我出府去弄了什么稀奇东西。”
玉珠把包袱的东西一一展示给她看。简芳菲打眼一瞧,有糖糕、话本子、还有些辅助刺绣的图样。
稀奇地问:“你刚刚出去那么久就是买这些东西了?”
玉珠叉腰自豪道:“是啊,这景和王府虽大但实在没趣,这些小主还能打发时间。”
简芳菲脸上难得逐渐有了笑意。
月色中天,夜色融融。
谢璟从宫中回来时已是寅时,马车上下来,头顶的乌纱帽被抱在了手上。路过偏房小路时,看见内中烛火未熄。
王顺见状在旁边多嘴提了一句,“王爷,王妃好似身体不太好见她时脸上没气色,要不要过去看看,也就几步路的事。”
谢璟眼眸微垂,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他停下了脚步,在偏房的门口,缓缓吐出一句:“是死是活随她去,你再收钱办事,”谢璟眼帘微微抬起看向了王顺继续道:“小心手脚。”
王顺的话都被咽了下去,“是是是,奴才这就改。”
谢璟拂袖而去,王顺紧紧跟上。
“王爷您别生老奴的气啊。”
简芳菲正在浴池里泡澡,玉珠贴心的为她打理着身体。
“小主啊,我刚刚去换水的时候瞧见了景和王,他应该是刚从宫里回来。”
简芳菲的锁骨上沾满了水珠,打湿的发丝贴在了雪白的肌肤上,她疲惫的靠在浴桶边上。
懒洋洋地问:“刚回来?是陛下召他去的?”
玉珠用水舀往她身上浇了点水,冲去了她肩上的花瓣,“不知道,不过,过几日您还得跟着进宫面圣,还是防备着点吧。”
简芳菲合上了眼,靠在浴桶边上享受着温水滑过肌肤的惬意感。
她嗓音沙哑地问了句:“防备?去宫中我要如何防备,在宫中杀他吗?”
玉珠啧的一声笑,“当然不是这个防备,他要是看见小主这容貌万一被倾倒了,小主怕是要失身。”
简芳菲眉头一簇似乎是有点嫌弃:“你跟谁学的这话?”
玉珠把一些养护的东西抹到了她的背上,嘿嘿一笑:“当然是我今日买的那话本子,小主,我是认真的。”
简芳菲闻言手埋进了浴桶底下,用手捧着水泼到了她身上。玉珠哎呀一声慌忙用手里的水舀躲着,简芳菲调笑道:“惯会胡说,他怕是躲我都来不及。”
玉珠笑着擦干脸上的水珠,“可这要是在宫中,总要装装给外人看吧。”
简芳菲摇摇头:“这薄面还真不一定会给陛下。”
她出了浴桶,玉珠替她裹上了浴巾,换上了亲肤的衣衫。简芳菲去了榻上,玉珠关紧了门窗,简芳菲便叫她吹烛歇息。
六月甘七,进宫面圣。
庭院之中,春花烂漫,墙角有些迎春冒出了花骨朵。简芳菲一早起来了,途中王顺急匆匆来报,说是景和王叫他打扮好后去书房见他。
简芳菲正坐在妆台前梳妆,看着铜镜中玉珠为她描眉,玉珠仔细的给她挑着簪子,问了句:“景和王不是不愿见咱吗?”
简芳菲瞧着头上的点翠步摇淡淡的说:“怕给他丢脸吧。”
她瞧见自己,这脸有些红润了,没刚入府时的憔悴了,于是自己拿白粉抹了点。将脸上的红润都盖了过去。
玉珠替她拿来了一件紫色的礼服,简芳菲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这颜色太浓,叫玉珠换了一件官服。倒是跟谢璟那件,暗紫色莽纹曳撤官服有些搭。
她一换上玉珠就啧啧可惜道:“这衣裳都盖去了姿色,越看越憔悴。”
简芳菲看着铜镜里自己的模样还算满意,撩开额头的碎发。外面的传言她常年卧病在家,虽不太吉利但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这也是她想要的。
这次面圣也好在谢璟和皇帝面前,坐实自己重病的传言。皇帝才好放心,若是让他人知道自己还会武的事,怕是要惹来不少祸端。
玉珠随她去了书房,门口的侍卫却还是不肯叫她们进去。
这在太阳底下晒了许久,简芳菲故作娇弱的往柱子上靠了靠。玉珠跟她打起了配合,插起腰不满道:“明明是你家王爷叫我们来的,现在偏偏又不叫我们进去,我家小主身子弱怎能经得起这般折腾。”
那侍卫摇摇头,“王爷未曾吩咐。”
玉珠想出言反击,景和王却在里面率先开口:“放她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