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梁四十七年,三月初五,京城。

    四方茶馆,京中有名的雅士云集之所。除镇馆之宝碧螺春外,最出名的便是艺姬楚婵儿,琵琶技艺尤为高超。每逢初五登台之时,一座难求。

    茶馆门口,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与头上梳着双髻的茶童交代事项。

    这时,一辆黑楠木镶玉马车自南巷驶来,平稳停在茶馆门前。

    拎着木盒的青衣婢女率先下车。随后,车帘掀起,一位身披银毛狐裘大氅,头戴宽檐帷帽的女子从车中走出。

    管事连忙快步上前,躬身对帷帽女子道:“贵客,天字号雅间已备好,请随我来。”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跟随掌柜进入茶馆。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六角翘檐戏台。台下摆有数十张方桌,除戏台正中央的圆桌外,其余均已满座。

    而最让人诧异的,是那圆桌主位摆放了一张由金丝楠木制成的太师椅。

    女子被太师椅吸引了注意,不由地放缓脚步。

    一旁的管事敏锐地察觉到女子的目光所在,主动开口解释:“这中间的位子乃专座,是谢太傅家那位公子派人摆的,说是赏婵儿姑娘曲的好地方。”

    说到此时,管事止住了嘴。他摆头四处张望,见四周无人,才低声接着说:“谢太傅为官清正廉明,可这独子却整日寻欢作乐,为威作福,京中那群纨绔也以他马首是瞻,咱可不敢招惹。”

    江知韫眸色一动。

    前世,她见过管事口中的谢家公子几面。印象中,他虽行事张扬,做事却颇为缜密。未料到,他原先竟是这般性格。

    江知韫没过多停留,正要跟掌柜走上二楼。

    忽地,不知何处有人嚷嚷了一句:“谢小霸王来了。”

    喧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原本谈笑中的众人齐齐转头看向门口。

    只见,一群少年们嬉笑着簇拥一人踏进茶馆。

    被围在中间的那人模样生得极好。

    凤眸微挑,唇色如绯,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风流。纵是一袭白色锦缎长袍,也是人群里最扎眼的那一个。

    他们步履极快,不多会就走到江知韫三人面前。

    为首的少年面容青涩,却两颊通红,遍布痘疹。双臂肌肉紧实,掌心覆着层薄茧,明显曾习过几年武。

    江知韫认得他,是户部侍郎沈甄次子,沈子朝。

    沈子朝双手环臂,语气不善地冲江知韫三人说道:“起开,好狗不挡道。”

    掌柜面色霎时变了,正要出声劝止,被一旁的青衣婢女抢先一步。

    婢女怒声呵斥道:“哪家的狗没拴好跑出来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冲人乱叫。”

    沈子朝顿时勃然大怒,他瞪圆了眼,手掌握拳,朝着婢女挥去,“你一个丫鬟也敢放肆?”

    围观的众人都吓了一跳,却见青衣婢女脸上毫无恐惧之色,仍定定站在原地。

    正此时,一道清朗的男声喝止了沈子朝的动作。

    “住手。”

    谢言从人群中走出,他眉头紧锁:“你又发什么疯。”

    沈子朝不服,嚷嚷着:“这群娘们占着道,见我们来还不识相闪开,难不成让我们在一旁等着?欸,谢言,我帮你出声,你倒是帮着外人说话了?”

    谢言瞥他一眼,丝毫不领情:“你闭上嘴,便是帮我大忙,小爷何时求过你出言?”

    他朝江知韫微微颔首,作为示好。又指了指沈子朝的脑袋,弯唇轻笑:“这厮脑子不好,姑娘莫要与他计较。”

    这一笑明媚灿烂,引得不少旁观者倒吸一口气。

    乖乖嘞,这小霸王虽混蛋,但长相着实令人赏心悦目。

    沈子朝稀奇地瞅了谢言好几眼,啧啧两声:“谢言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娘子了,今儿竟这般好脾气。”

    谢言感到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脸上的笑容顿时崩裂。

    他别过脸,低声呵斥道:“闭嘴,赶快道歉走人。”

    沈子朝见状,哈哈大笑:“也是,看她帷帽盖了三四层纱,十有八九面容不堪入目。你谢言最爱风情万种美人,自然看不上。”

    谢言又要开口训斥,却被一道声音抢了先。

    “沈公子好一套论调。按你这说法,凡帷帽遮面者,皆貌若无盐?”

    江知韫从青衣婢女身后走出,目光落在沈子朝脸上。

    “那沈公子如此样貌,下次出门,可要记得套几个麻袋遮住脸,以免吓到路人。”

    沈子朝因脸上痘疮常年不消,对旁人谈及他相貌一事颇为敏感。此时听见江知韫一番话,顿时目眦欲裂,整个人像炸了毛的地鼠,扬言要让江知韫好看。

    他挥起拳头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被青衣婢女先一步抬腿踹向胸口。

    “砰”的一声闷响,沈子朝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好半天没能起来。

    余下几名少年一时间不敢动弹,想瞅瞅谢言反应如何,却见他怔怔望着江知韫,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谢言话语中略带迟疑:“姑娘的声音好生耳熟,我们可曾见过?”

    隔着帷帽,谢言只能依稀辨出里面人儿的轮廓。他心中一动,手不自觉地抬起,指尖掀起轻纱。

    却在此时,江知韫后退了两步。帽纱重新落下,隔断了他探究的目光。

    江知韫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未曾,谢公子怕是听错了。”说完,她转身离去。

    谢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的行为格外唐突。

    他缩了缩右手,指尖还残留着面纱柔软冰凉的触感。

    幸好方才那一幕无人看见。

    他心中想着,便也想转身离开。

    一回头,却见少年们和大厅的众人都顶着一脸吃瓜的神情盯着自己。

    谢言被这一幕差些吓丢魂。他板着脸,强装镇定地朝众人呵道:“看什么看,再看一眼,小爷收你们每人一百两银子当座儿钱。”

    众人齐刷刷地收回视线,各自和身旁人攀谈起来,大厅又恢复原先的热闹。

    *

    进入天字号雅间后,江知韫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清冷脱俗的面容。

    明眸红唇,眉似远黛。她皮肤极白,但非膏粉堆砌的粉白,而是久不见光的病态苍白。乌发如绸,几缕垂鬓,银狐毛拢在颈边,将她的面容衬得愈发冷艳。

    婢女先将屋里外谨慎地检查一番,又将桌上店家备好的茶水撤下,从木盒中取出一套上好的白瓷茶具。

    取水、滤茶,动作熟练如水流云转。

    不多时,一杯清茶被奉至江知韫面前。

    此婢女名为春信。

    十二岁那年,江知韫随父回京。彼时江南大旱,饿殍遍野,沿途不乏百姓卖女求粮,春信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春信不过十三岁,瘦得皮包骨,怀中抱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女娃。四周皆是彼伏的哀嚎声,唯独她安静地跪在路边,一双如死水般的眼睛,麻木地看着周围一切。

    一个男人拿着半块发硬的麦壳饼,欲与她父母交换怀中女娃。她不从,拾起一块石头,将那高她大半的成年男子生生砸破了脑袋。

    路过的江知韫恰好看见那一幕,言道:“好苗子,适合练武。”

    自那日起,春信便跟了她,专做那些不宜由她出手之事。

    不多时,一个圆滚滚的胖脸男子推门而入。

    “主子恕罪,钱庄有事耽搁了一下,小的来迟了。”他嘴里虽道歉,面上却不见半分愧色。面团似的胖脸上堆着笑,显得眼睛愈发狭小。

    “听说方才楼下有婢女动手打人,可真是胆大包天,主子可瞧见热闹了?”

    江知韫神色不改,道:“未曾。”

    钱万两还想追问什么,忽然感到后背冒出一股寒气,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杀意。

    他圆润的身子一颤,转头看见春信正斜眼瞥他,心下顿时明了,讪讪地闭住嘴。

    江知韫仿若未觉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对钱万两问道:“你对樋口钱庄了解多少?”

    钱万两“嘶”了一声,挠了挠头:“我们万两钱庄和樋口钱庄向来不对付。他们自诩百年老店,暗地里却尽做些龌龊勾当,收高利、逼债、洗银,手段脏得很。”

    江知韫面上毫无讶色。她曾听过樋口钱庄一些传闻,如今钱万两此番言语,倒更是印证了她心中猜测。

    “可有听说过,他们与哪方势力走得较近?”

    钱万两认真思索一番:“这倒是没有,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说道,“樋口钱庄的掌柜徐庆,最近频频与南方商人私下会面,估摸又憋了一肚子坏水。不过徐庆这人嘴很严实,想要从他嘴里撬出东西,难。”

    江知韫闻言,沉吟片刻。

    樋口钱庄,徐庆,江南商人。

    她果断吩咐道:“将这些人的背景都调查一番,并往他们常去的地方安插人手,看能否探出谈话内容,顺带查查樋口钱庄近两年在何地购入过田宅、铺子。”

    “是。”钱万两拱手恭敬道。

    江知韫又问:“小师傅的消息,可有了?”

    钱万两摇摇头:“派去的人传来口信,说半月前方大人突然离了云霞山,未曾与人透露去向。”

    “不过。”他顿了顿,眯起眼补充道:“前几日有人在云州城内,见过一人身形模样,与方大人极为相似。”

    云州城。

    江知韫垂眸,纤长的睫毛遮盖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这地方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火速派人去云州打探消息,若查到小师傅的踪迹,立刻回禀。”

    “遵命。”钱万两领命退下。

    他走后,房间只剩江知韫与春信两人。

    四方茶馆的掌柜信佛,在每间雅间都布置着佛教的经文书法,用于驱邪避煞。

    江知韫望着画上的经文,忽然开口:“你可信鬼神之说?”

    春信斟茶的手一顿,眼中带着些许迷茫,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摇了摇头:“奴婢不信。”

    江知韫闻言,有些诧异:“听闻你们江南人士家中都会供奉一座佛像,日夜焚香祭拜,以祈祷神明护佑。为何你不信这些?”

    春信神情不改,依旧蒸煮着茶水,轻描淡写地道:

    “若有鬼神,大旱那年,贩卖赈灾粮的贪官污吏,早被饿死的冤魂凌迟百遍。”

    墙上经文通篇写着降福灭祟的梵文咒语。末尾印有“镇国寺”印章,代表曾有镇国寺高僧加持。

    江知韫收回视线。

    鬼神之说,她也不信。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水温热入喉,却尝不出半分滋味。

    看来,这几日她的风寒又重了。

    江知韫尚在母亲肚中七月时,京城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母亲意外落入湖中,动了胎气,将她生下后,血崩而亡,而她也被判定活不过三日。万幸,神医柳仙与武夫徐霄南两人恰好云游至京,才捡回一命。

    体弱难医,加之京城每逢初春,柳絮纷飞,不利她调养身体。于是,江知韫自襁褓起,便随柳仙二人云游四方,寻药养身。只有临近除夕,才会回到江府住上一月。

    彼时,大梁皇帝沉溺女色,无心朝政,便由侯公公掌权。侯公公为中饱私囊,横征暴敛,民不聊生。也正因此,她自小就见遍民间疾苦。

    十四岁那年,昏君突发恶疾,柳仙被连夜召唤进京。因缺少一味关键药材,昏君病情起效迟缓。柳然被冠上医术不精罪名,打入诏狱,废去双手。那日起,江知韫便为夺位谋划布局。

    大梁四十八年,中秋宫宴当晚。她发动宫变,一举擒下昏君。第二日于太极殿登基,震慑朝野。

    然江山易得,天下难安。

    江知韫刚登帝位便遇天灾横行,瘟疫肆虐。她咬牙维持朝纲,削藩清权,赈灾平乱,无一日能安稳入眠。

    登基第三年,刚平定北方边患,沿海倭寇又虎视眈眈,屡次进犯。她拖着一副病骨,带粮草奔赴前线,排兵布阵,得以凯旋。

    回宫那日,金秋丰收,她却一病不起,强撑了三日,最终还是带着不甘,离开人世间,年仅二十一岁。

    三天前,江知韫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竟重回至十七岁,距离前世她起兵称帝还有一年。

    当夜,她梦见一个声音,这声音雌雄难辨。

    它自称为“龙傲天系统”,说她有帝王之相。前世本应还有五年寿命,却因贼人下药,早早离世。她刚死不久,叛军便趁机攻破皇宫,天下百姓再次陷入水生火热。

    它说,今生会辅助她再登帝位,那时,便可允她百岁无疾,寿终正寝。

    “百岁无疾”四字,确实令她心动。

    在柳仙医治下,她虽身体有所强健,却仍畏寒怕冷,每至冬日,便咳疾复发,汤药不离。

    十二岁那年,她又遭贼寇绑架,被迫吞下毒药,身体越发差劲。更在费劲周章夺位后,因繁杂政事拖垮身体,积劳成疾。

    但......

    她嗤笑一声。

    皇位而已,她不靠这牛鬼蛇神,照样能再坐上。

    系统见她不为所动,便留下一句:

    “你若不信我的能力,明日申时前去四方茶馆,你将亲眼见证,我如何让谢言重生。”

    此刻,距离申时,不到一盏茶时间。

    江知韫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楼下。

    谢言正大喇喇地坐在那张金丝楠木太师椅上,一只手随意搭在扶手上。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地替他捶腿揉肩,谢言则一脸享受,眼睛半眯,这模样有股说不出的肆意张狂。

    这谢言,前世是她后宫中的一位......男妃。

    若非相貌相同,她难以将这纨绔模样和前世那争宠斗艳的模样看作同一人。

    就在此时,一名怀抱琵琶的女子款步登台。

    女子面若桃花,眉眼间带着三分娇媚,正是四方茶馆的名姬,楚婵儿。

    她上台后,先朝谢言所在方向侧身行礼,方才落座。

    台下管事快步走到台上,笑着高声道:“诸位贵客,今日乃婵儿姑娘与江南名师万先生共谱新曲儿《凤凰引》的首次公开奏乐,还望诸君静听。”

    言罢,楚婵儿十指如兰,轻抚弦面。音如潺潺水流,叮咚入泉。

    谢言侧身将一脚搭在椅子扶手上,双手抱胸倚着椅背,眼眸紧闭,似乎被这曲声勾了魂魄。

    音律婉转悠扬,宛若百鸟悠然栖枝。忽地一转,音短急促,如狂风骤起。紧接着,节奏如擂战鼓,似一簇火星落入木林,转瞬便成燎原烈焰。百鸟悲切啼鸣,四散盘旋。

    谢言猛地睁开眼,四处张望着,眸子里满是惊惧。

    在窗边目睹一切的江知韫,不经意间,对上了谢言惊慌的眼睛。

    江知韫忽然回忆起,前世病逝之际,她所见到亦是这样一双眼眸。

    此时,楼下发出一阵骚动。

    众人见谢言原本坐得好好,忽然如中邪一般,猛地跳起身,脸色惨白,双手胡乱地在身上拍打。

    “火,好烫!”

    茶馆一片哗然。

    台上楚婵儿一惊,手上力度不由地加重。

    “砰”的一声,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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