澪躲不开突然向她打来的掌风。废弃天台的栏杆才齐膝，膝弯的阻拦无法支撑澪整个身子。她坠在呼啸的风中，不断向上拔高的窗户映出不详的身影。

    在兰里学院待了五天，她以为自己会越来越了解这个世界。十五分钟前，澪还在透过教室的窗户看着兰里学院的操场。午休时间，室内只有她一人。兰里学院的学生没有提前进入教室的习惯，唯有这个时候，安静才有意义。

    祭云安排的兰里学院，私立、普通，进入这样的学院将如一粒尘埃贴向水面，而就连这个动静都会被视作人的臆想。它是如此的不起眼，保证了她们的加入不会激起任何的社会反应，不会让C区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发现异能管理局的行踪。

    学生弓起背，如鱼贯入雪白的罗马伞下。印花院系服，连排如垂柳的徽章。他们抬着头，一点笑烫在脸上。鸢尾紫的饼干，倒映花色彩的的气泡水。十双手搭着十只肩，领头的学生吹着小号，为后面的学生做记号。一声顿，一声喊：“不要约束，要快乐！”

    罗马伞下摊位如鱼鳞，藏在白色的鱼肉里。学生们昂起头，在返校日的宣传海报前小跑。悠闲，蓬勃，有活力。

    来到兰里学院第一天，澪就对祭夏说过类似的话，你就跟他们一样年轻。祭夏是个聪明的人，他机灵，说话极有分寸。啊，是吗？可谁都不及你青春。他回应道。祭夏不在教室里，他兴许在某片鱼鳞的角落，为她挑选气泡水。她在窗前，没有见到他。

    偏离活动的另一边操场，教学楼的阴影罩下来，罩住推搡的人群。学生被扯着衣领，拖到角落的排水管前。一个巴掌，附赠另一个逆向的巴掌。学生撩起衣服，从裤带里掏出自封袋。一个白色的袋子，交换一沓钱纸。亲密无间的学生挤在一起，往后方的教学楼去。黑色的卷发。棕色的长发。胸前学生会的徽章。

    澪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教学楼在她对面。澪走出教室，穿过连廊，顺着台阶往下走。

    教学楼之间的构造和她与祭夏居住的公寓一样，连廊与庭院似的回廊错落搭配。她们一到C区分局，传达室便派人送来了公寓的钥匙。里面的家具早已安置好，每一样都符合澪之前的生活习惯；入住第一天，祭夏是这么和她解释的。

    那个晚上澪睡不着，她索性去敲对面祭夏的房门。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祭夏没有睡，他在整理档案袋与文件。澪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心让她坦然这么做，可她尚未明白这种心。

    “你对我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澪问。手心温暖的火系异能、暴露在行动中的习以为常，澪不得不承认，这些都在加深她对祭夏的亲切感。祭夏坐在她旁边，帮她把挡住眼睛的刘海撇向一侧。

    “你能向我展示的所有，我都熟悉。”他说。这样说是不是吓到你了？安静了半晌，祭夏小心问。怎么会？澪浅笑着摇摇头。这没有让她感到不舒服。

    祭夏会帮她打理好生活中的一切。醒来的一杯柑橘冰柚气泡水，贴合她口感，在此之前她还未喝过。兰里学院的返校日上摆了许多气泡水，她只是课上往窗外看一眼，祭夏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无端的渴望，无端的猜测，无端的骚扰。新学期开始的第三周，她们被安排去了数字戏剧二班。课程并不紧凑，她有充裕的时间去体验学生这一身份。

    周二的戏剧史上，任课的老师忽然提到戏剧家梅洛丝[1]。她说她的戏剧让理念跳出了盲目的理性主义，在想象与实在中把握住人性的光辉。

    澪没有看过梅洛丝的戏剧，于是她问祭夏，是什么内容得出了这样的结果？祭夏挨着她，于她右手慢慢解释：梅洛丝写过一句话，爱盘结在此刻种下的树里。

    她开始琢磨这句话。祭夏用来比划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停在她掌心。班里的同学在琢磨她们。

    “你们小情侣是想打情骂俏所以才来听这门课吗？”下课的时候，为首的男同学大声喊道，起哄的人笑得放浪。没有人告诉过她她和祭夏是情侣，就连祭夏也从未说过。澪皱了皱眉，想从这些围堵的人挤出去。祭夏叫他们闭嘴。

    澪走在连廊上，来到先前那一对人进入的教学楼。她丢了两人的行踪，但她或许知道他们在哪。拾级而上，躲进阳光不会照见的地方，澪如同隐秘的伏兵。她关注这条路线有段时候了。

    那些人毫不理会。为首的撑在她面前，猥琐道：“你长得这么漂亮，要不要给我们介绍个小女朋友玩玩？”澪感到一股血液冲上脑顶，她一脚踹开他。周围的人被激怒，全都涌上来，祭夏一人给了两肘，把他们撂倒在地。

    后来这些声音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你的小女朋友看上我们会长啦！”

    澪拉开活动室的门，拨开朱红色的幕帘。舞台上空无一人，垂下的开幕帘犹如紧闭的嘴，保持阴冷的缄默。他们没来这里。澪放下幕帘关上门，继续往上走。朱红色的幕帘如丝绸，和祭夏的床一样，想来是C区量产。

    祭夏的床躺着很舒服。待在他房间，祭夏会在她身边整理文件，但从不会用那些东西来烦她。

    “这是你上一次分化的研究课题，异能对人的影响。”祭夏把过去异能研究所的事情说给澪听，“目前收取到的研究报告分别从快肌纤维重构、神经传导革新、代谢超调、骨骼抗剪强化[2]方面进行论述。但有些报告较为粗疏，亟待验证。不过在下一次异能会议展开前，这些东西能完整过一遍。”

    天纪五年七月，她任命祭夏为研究所的副所长。澪翻看完了所有文件，忽然觉得没意思。

    “你以前每天都在看这些东西吗？”

    “也不是每天，”祭夏笑了笑，“有时候还要去解决暗黑体。”

    祭夏的报告写得不多，但一句能顶别人十句。澪支起脸看他：“你有没有觉得无聊？”

    祭夏听出了澪兴致缺缺。“你现在没有感觉也很正常，若非一开始把握研究动机，每个人都会迅速倦怠。”祭夏的脸庞被灯光洇得温和，“况且，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我的工作量，其实不及你以前的十分之一。”

    澪蓦地感到空虚。经祭夏一说，她对过去的自己越发感到好奇，在那场天灾人祸前，她究竟在忙碌些什么？很多，很多。祭夏说。

    “净化被暗黑体感染的患者、修补抵抗天灾人祸的法阵、统计各区出现的暗黑体、搜寻出现的光亮体，或者协调异能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关系，毕竟异能者不得对普通人使用异能……总之每一天，你都忙得不可开交。”

    每说一件事，澪心里的烦躁便多一分。她虽然丢了这些记忆，倒也能敏锐察觉它们的重要性。她闷闷不乐地看着祭夏。记忆是没有上膛的手枪，她握在手里对准脑门，扣动扳机却射不出一发过去的子弹。祭夏倒安抚她说，人各有命，她本来也没有义务承担别人的风险。

    澪听着祭夏用口琴吹奏轻快悠扬的曲调。旋律冲出蔽天的浓荫，带着她的思绪往苍茫的原野上涌；每走一步，便是踏进迷人的云里，平和近乎春光。好几次她在这曲调里睡着了，祭夏便也挨着她躺下。

    “我们之前也这样吗？”澪睡起来问他。

    祭夏目光柔软，轻声道：“五年的时间加起来，不多也算多了。”

    “那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祭夏没有立刻回答，他玫瑰金的脑袋和她枕在同一处，沉默的时候犹如熄灭的太阳。“等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再决定我们是什么关系吧。”澪听得出他在假装轻快。

    祭夏身材颀长，解开扣子的衬衫口露出火焰纹与若隐若现的肌肉。毫无防备的脖子看上去非常脆弱，但澪知道，这种纤弱是他气质所营造出的错觉。她此前以为祭夏是不会打架的人呢。其实来的第一天，她就见识到祭夏的身手了。

    在他说完“没有人能及得上你青春”后，那些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人凑了上来。“你长得这么好看，要不要来跟着我们会长混啊？”这些口里的会长被人簇拥着，露出倨傲的神情。

    “兰里学院是成年人学习的地方哦。”他们笑得贼眉鼠眼。一只手伸出来，碰到了她的衣服，祭夏一击劈在他胳膊上，澪听到“咚”一声闷响。他们冲上来，祭夏抓住来人的衣领，把他们甩到地上。

    他们的大哥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她们，好像早料到有这一出。他淡定地说了一声“走了”，胸前的学生会徽章发出嘲弄的光。

    澪从他身上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她的目光没有办法离开他。那种阴冷的感觉攫住澪的注意力，倘若她移开视线，便会有水气淋漓的东西吞掉她。这种怪异感正在蔓延，所有靠近会长的人必定会被掠食。

    澪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会长所属戏剧一班，彩排的时候，澪不得不在现场阻止他的搭档和他接触。镖矢一般的阴气从会长身上散发，每个靠近的人都会成为靶心。但没有人能察觉这一点，他们只含糊又罪恶地归为她的变态心理。

    兰里学院社团日，学生会会长在礼堂发言完感言，棕色长发的少女将奖章递给他。黑色的雾气从会长的指尖源源不断渗进少女的身体。澪站起身，朝台上喊道：“不要碰他！”

    脚步声噼里啪啦回荡在走廊上。返校日的戏剧演出马上要开始了。舞台设在礼堂，楼里迫不及待的欢呼声一波一波延长，模糊，直至消失，同那天礼堂的寂静一样。不合时宜的尖细声响起，带着生锈的摩擦感：“怎么办，你女朋友不要你了！”

    澪循着空气中黑色的痕迹来到顶楼。原本栓牢的铁链被强硬掰开，门把早已生锈，空气中还飞舞着大量的尘埃。那尖利的摩擦声便是从这里来。她压下把手，更多阴冷的黑雾似乎破膣而出。

    戏剧马上开演，谁会想到废弃的天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