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栀禾摇头否决了他的提议:“冯丛海这条鱼我也放了许久的长线,好不容易快收网了,裴殿史这个时候把本宫踢出局不厚道吧?”
裴时逾对她心怀戒备,同样的,她也怕他会暗度陈仓。毕竟这人前世就与出身名门的朝臣相看两厌,如今时机正好,她很难不怀疑他会借此兴风作浪。
再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虽然不愿看见世家一手遮天的局面,但也从未想过要将其彻底铲除。
因为政治讲究势力平衡,互相约束。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各退一步之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是她皇兄派来护送物资而抽调的御林军,先前被少女择令留在裴时逾身边,今夜也是这队人马出面解决了此次危机。
“殿下,卑职无能,并未在刺客之中问出那太守的下落。”
少女闻言揉了揉眉心,望向裴时逾时,双眸都带着些许嘲弄:“你的算盘也落空了,人压根就没有出面。”
他却并不懊恼,神色依旧从容:“出城需要令牌,他跑不远。”
话落他便转身吩咐那个侍卫去组织人马,夜察扬州。
沈栀禾则抱臂倚靠在一旁,等着看他在纠结道路选择时犯难,因为扬州城由三条直道贯穿,谁也不能确定冯丛海会出现在哪里。
但她没想到青年胸有成竹的将“浮云道”排除在外,说这话时眉梢还对着她上挑,一幅胜券在握之势。
少女当即变了脸色,半眯着眸子,语气笃定:“我还以为你监视的对象是冯丛海,没想到玩的是声东击西这招,线人安排在我身边。”
几个时辰前她吩咐季漾走的就是他提到的那条路,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传来,明摆着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她故意不吭声,也想看裴时逾铩羽而归。
青年在静静听完她说的话露出一声轻笑。“殿下机智聪敏,出身高贵,是这扬州城里人人都想攀的高枝,微臣自然也不例外。”
沈栀禾倏然倾身逼近,发间步摇泠泠作响:“是么,他们可没有裴殿史这么胆大妄为。”
两个人离的近,彼此间呼吸交错,裴时逾还能闻见她身上沐浴过后的淡淡清香。
“特殊情况,微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句话算是给了她一个解释,但少女的注意力却忽然飘到了另一个地方,答非所问道:“我发现一遇上这种世家纠纷,你就格外的偏激。”
上次在那个山洞时,两人就因为此事不欢而散,如今旧事重演,他甚至不惜下手算计于她。
沈栀禾忽然就想知道背后缘由,她朝他伸出手,指蔻轻轻抚过青年下颌,与对方目光相接。
“寒门与世家泾渭分明,二者互不来往,那些高官厚禄者自你踏上仕途后也没有开罪为难于你。”
“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到底为什么如此看不惯他们?”
裴时逾眸色幽凉,抬眸望向她时眼底情绪沉黑隐晦,“因为那些世家子弟受家族荫蔽而登上高位,掌权后又反哺家族,促成门阀长盛不衰。”
“他们狼狈为奸,挤压普通百姓出人头地的机会,更有甚者不惜以权谋私,残害人命。”
“微臣早在会试时就历经苦楚,难道不该恨么?”
他这一番说词有理有据,但沈栀禾并没有全信,毕竟王朝更迭,而世家屹立百年不倒,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她不相信他不知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从来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倒打一耙之人。”
裴时逾闻言轻笑,伸手将她手腕扣住,目光沉沉的落在她眼眸。“殿下这么了解我?”
“本宫看人还是挺准的,你虽然睚眦必报但也不会滥杀无辜。”
当初就是因为他心善放过了那些张家随从的车夫,所以后面她才抓住了他的把柄,威逼利诱让他答应了合作。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束缚中挣脱,语气幽幽:“所以你这个理由,本宫不会全信。”
“何况世家根基深厚,更有甚者受万民景仰,裴殿史若执意孤行,小心平白断送前程又折了性命。”
青年喉结滚动,指腹缓缓摩挲,上面还残留着握住她手腕脉搏时的余温。“臣不过在其位谋其职,殿下何须夸大事情的严重性。”
“莫非冯丛海一案当真与殿下亲近之人有关,故意威胁要让臣知难而退?”说这话时他嘴角都噙着笑意,偏偏眼眸中的寒光凌厉,刺的人心头一跳。
“你什么意思?”沈栀禾面色不虞,语调都比刚才高了一个度。
“微臣只是疑心,毕竟殿下口说无凭,方太医会信你那番说辞可不代表陛下也会信。”
窗外竹影摇晃,夜里微凉,吹的她忍不住将身上月白披风又往上拢了拢,待抬手拂过云鬓后才睨着他。“怎么,你要告密?”
青年摇了摇头:“殿下如今在扬州一手遮天,侍卫随从都唯你是问,偌大地盘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微臣又哪有通风报信的能耐。”
“只是殿下如此包庇外戚,你就不怕等到段家倒台之后他们又会成为旁人眼中新的“段家”么?”
“正是要避免重蹈段家覆辙,才需在掌权之初立下规矩。权柄制衡、监察机制、任期限定,这些才是困住猛虎的牢笼。”她指尖划过玉佩边缘,“若因惧怕豺狼便永不牧羊,那才是真正将权柄拱手让与段家之流。”
沈栀禾抬头与他目光相接,语气笃定:“再者,我皇兄对世家的态度本就至亲至疏,我若此刻递出引子,你怎么保证他日后不会借其生事,到时死无对证,对错全凭他的心意。”
“清流名臣含冤入狱,世家子弟人人自危就是你想看见的?”
她语气认真,神情里都是严肃,言辞凿凿让裴时逾都为之一愣,缓了片刻才轻声一笑:“伴君如伴虎,这样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故事,殿下果真比微臣还要熟知通透。”
两个人争锋相对,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在旁边候着的暗卫见少女没应声才适时见机插上了话,恭敬行礼道:“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沈栀禾温声回应,正要提着裙摆跨出门槛,身旁的青年却抬手拦住了她:“殿下金枝玉叶,若是劳累过度皇上会怪罪的,冯丛海还是交由微臣前去抓捕吧。”
少女闻言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裴卿今日才摆了本宫一道,如今还要占尽先机再摆我舅舅一道么?”
她说完也不等他回应,直接挥袖推开了他,自顾自的往前方走去。
*
浓墨般的暮色自天穹垂落,却在触及树冠时被层叠枝叶搅碎。残月从云隙漏出几缕寒光,在密林间织就银灰色的蛛网。
马车车轮碾过幽径小道上堆积的枯枝败叶,时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下显的尤为突出。
偶有夜风掠过千年古树的枝桠,带起一阵沙沙絮语,惊起宿鸟扑棱棱腾空,也让坐在马车里的冯丛海草木皆兵。
他掀开了帘子,本就老态的眉眼上皱纹丛生,又因逃命奔波更显疲惫。“还有多久到山头?”
赶马的车夫高声回应:“快了,还有一个时辰呢,您睡一会就到了。”
冯丛海却根本放松不下来,整个人都如坐针毡。按照计划他今日本来应该在水坝处巡查,谁知安插在那临仪长公主身边的探子来报说私宅暴露,金银被查。
他一下就慌了,于是听信谗言派人去谋害沈栀禾,又命令待在裴时逾身边的随从故意掉包了密信。
这种种罪名,他一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为了自保又只好再度生事来拖延时间逃之夭夭。
“真的会没事吗?”冯丛海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希冀的望着他身旁的侍卫——孟良。
“大人别担心,这条小路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而且扬州城门未开,公主肯定会以为您还在郊外转悠。”男人双手缓慢的摩挲着手中长剑,声音温和,垂眸宽慰着他。
“再说了,您与长京那位贵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您有难他怎么可能会见死不救。”
此话一出,冯丛海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心巴上也像是被人挠了一下,律动都慢了下来。
他用袖子擦干净自己额头上因焦虑而冒出来的冷汗,沙哑着开口:“你说的对,我手里还有我们交易的证据,他为了不落人话柄肯定会对我出手相助的。”
像是为了增强自己这番话的说服力,他又自言自语道:“而且那个长公主我都遣人打听过,她不是当今陛下的胞妹,更没有掌握实权,至于陪同的朝臣也是个新人,她们俩的势力肯定比不过他。”
冯丛海说的言之有理,孟良也齐齐点头,谄媚道:“太守您果然行事周全,我要是那个贵人我肯定会继续与您合作。”
正当二人打算以茶代酒提前庆祝逃出生天之时,窗外竹影突然剧烈摇晃,那侍卫猛地往下按压冯丛海腰身,意在躲过破窗而入的弩箭。
淬毒的箭簇钉入马车侧面厢壁时,冯丛海都吓的直不起身子,抱头躲在角落,一阵哆嗦:“你……你快去看看什么情况。”
孟良看着突如其来的凶器也缓了一口气,双手慢慢的揉了揉自己心口,毕竟刚刚离死亡只差一步。
马车周围的其他侍卫显然也察觉到有不速之客靠近,纷纷拔出长剑与其周旋。
其中一人高声呼道:“来者报上名来,月黑风高夜休要在此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