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及笄那年先帝特地举办了宴会,各州都遣人送来了贺礼,白纸黑字的名单上独独有一人叫她印象深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绛雪姬”三字在一众官府子弟中尤为突出。
当时她涉世未深,对其并不了解,经旁人叙述后才知那人是民间行侠仗义的刺客,为了答谢她上奏减免豫州赋税之恩,特地赠她天山雪莲,祝她及笄喜乐。
后来少女自己顺着线索调查,才知道有人自发组织了一场争斗,在快意恩仇中选出了排名前十的武功高手。他们大多拿财办事,偶尔也劫富济贫。
部分富贵人家也会根据江湖杀手排行榜这个榜单来重金应聘贴身保镖。
暗卫把名单送到她眼前时,沈栀禾便粗略的扫过一眼,发现只有第十位的“青衫客”医毒双修,一手银针傲视江湖。
但他们大都仇家众多,显少在人群中露面。她不得不怀疑路桉消息的真假。“坊间都传闻他来无影去无踪,你怎么能确定你没有遇上骗子?”
“殿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侧头,慵懒应道。
“行。那他在哪里?”冯丛海的病情迫在眉睫,沈栀禾没有太多时间等。
“草民几日前传信时他还在徐州,此刻应当并未离城。”他复又悠悠补充道:“两地邻近,驿道策马不过一天,殿下若是焦急,路某回去就即刻传信。”
少女没说话,默认了他的做法,而后挥手示意他现在就可以告退。
路桉没动,反而还扯了扯唇角,双眸漆黑深邃带着试探:“那如果我帮了殿下这个忙,日后能讨赏吗?”
沈栀禾:“……”
少女揉了揉眉心,一言难尽的望着他:“你又想要什么?”
他见她神情认真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声轻笑:“殿下,开个玩笑罢了,我路桉虽然是个商人,但也不会恩将仇报。”
“这一次分文不取,我愿意帮忙也只是希望殿下能开心一点,不要总是皱着眉头。”
他这会倒是展现出了一幅体贴入微的模样,谦逊有礼,沈栀禾依稀才在这时从他身上窥见了几分儒商的风采。
行礼告退之前路桉还转头与她目光相接,弯着眼眸,轻柔的望着她,语气温和:“殿下明媚灵动,还是该多笑笑,很好看。”
他这个人说起话来总是不着调,听得一旁的季漾都直直皱起了眉头,沈栀禾却全当耳旁风,拋在了脑后。
有路桉帮忙牵线,冯丛海的病情也有了着落。少女也总算能放下压在心口的大石,稍作歇息后便马不停蹄的前往栖明寺去探视感染瘟疫的扬州百姓。
寺前古树参天,泛着金色的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均匀散开。偶尔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青石板路上也苔绿丛生,构成一幅淡雅画卷。
内院则巍峨矗立着巨大佛像,它双手合十,正慈眉善目的俯瞰着底下忙碌的众人。
方延最先发现沈栀禾的到来,他替身旁最近的病患诊断完后就快速迎了上去,对着佩戴面纱的少女匆忙行礼。
他嗓音沙哑,面上也是一派疲惫之色,却仍旧担忧着开口劝阻:“殿下,此处危险重重,您金枝玉叶,要是被其瘟疫冲撞,恐玉体有恙啊……”
“无妨,本宫不怕。”少女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语气丛容。注意到方延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时,她还使眼色示意季漾上前给他递帕子擦拭。
待疏月呈上茶水到方延面前后她复又补充道:“方卿忙活了一上午还是先歇歇吧,余下的本宫来处理就好。”
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少女提着裙摆就缓缓步入了庭院内,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串仆从,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几匹丝绸料子。
栖明寺厢房有限,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难所设施简陋,大部分患者都是草草卷了铺盖了事。
沈栀禾站在台阶之上,眼神缓缓扫过挂在竹竿上的粗布麻衣,沉声开口:“诸位百姓。”
她声音清润又字正腔圆,话说出口的瞬间便吸引了下方大把人的视线,纷纷转头望向她。
少女迎风而立,衣袂轻飘,气质卓然不群,光站在那里都能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这场瘟疫来的措不及防,不少人命丧于此,我也知晓大家内心惶恐不安,担忧来日。”
“关于火化弃城的传言也甚嚣尘上,更有甚者故意煽动他人,玩弄人心。”说这话时她一字一句,微眯着眼望向台阶之下的众人,目光如炬。
“不过大家勿要轻信,我以临仪长公主的名义起誓,我们大邺沈家绝不会对此袖手旁观,抛弃百姓,独自弃城而逃!”
“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诸位一日为大邺子民,那大邺也会给予大家相应的庇护。所以勿听,勿信,勿畏,勿怯。”
少女下巴微抬,语气中满是自信与决然。她身旁的百姓有不少都见过她开坊施粥的善举,以及处理雪花银时的临危不乱,纷纷附和起来,带动着现场气氛。
但威信力也需要靠实打实的好处来培养。
沈栀禾朝后抬手,示意身后的暗卫将手中的丝绸料子逐一分发下去。扬州多雨,夜里难免寒凉。而从荆州购置的丝绸不仅针脚挑不出差错,质地也细腻,有御寒之效。
少女唇角轻扯,看着底下排队领取物资的百姓适时露出一抹浅笑。毕竟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要珍贵的多。
疏月也在一旁忙的团团转,维持现场秩序时才发现她家公主带来的人手不够,正焦头烂额时才发现云琅躲在角落里偷闲。
她是云织的姐姐,性子较其木讷沉稳,但是识时务明事理,并未参与冯丛海吩咐的腌臜事情中,昨夜清剿时也唯有她独善其身。
在两人先前接触那会,她就经常对疏月笑语盈盈。再者她心思缜密又手脚麻利,疏月便向沈栀禾提议将她留在了身边,帮自己打下手。
现在看她消极怠工,反应与往常不同,疏月怕出了什么问题便连忙小跑到她身边。
谁知她刚伸手在云琅的肩膀上拍了拍,话还未说出口,背对着她的人却像是被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的转过来和她对视,脸上还带着惊恐:“疏月……”
对方显然也被她草木皆兵的反应给弄怔了一瞬,停顿了几秒后才开口,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焦急:“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殿下吩咐的事情还没办完呢。”
“我在帮一位婶子补缀,她的短襦坏了。”云琅边说边从身后的竹竿上扯下一块麻布料子,靠近领子的地方都被磨的出了好几个线头。
疏月见状也伸手接过,拿在手里细细摩挲后便穿起针线和她一同缝补。
云琅瞧着她的注意力都被眼前事物吸引时便暗自将自己先前藏匿于身后的一块帕子快速裹进了袖口。
那是因患瘟疫身亡的一位死者遗留下来的物品。
疏月却并未发觉她鬼鬼祟祟的小动作,细心将故衣补缀后便招呼云琅去帮忙分发丝绸料子,半盏茶过后才堪堪收尾。
彼时沈栀禾正和方延在寺院禅房商谈政事,红木案几上摊开的都是厚厚一沓的古籍医书,密密麻麻。
少女遮袖抿茶,浓密睫羽敛下眼眸,沉声道:“方卿,时日无多了。皇兄昨夜才递了信来,询问本宫扬州进展如何了。”
方延闻言瞳孔都睁大了,声音里带着凄凉:“老臣才疏学浅……还请殿下再宽宥些时日……”
“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只是性命攸关,大家难免焦急。”她当然知道这事不能急于一时,毕竟上辈子将瘟疫解决时也足足搭上了一个月。
事后死伤无数,扬州也是一派萎靡之像。
前尘往事在檀香氤氲中慢慢变的清晰,沈栀禾将其抽丝剥茧后才恍然惊觉,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信息。
她用那双漆黑深邃的双眸幽幽盯着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方卿有研究过这场瘟疫是从何而起吗,当真是水灾并发而引?”
“殿下这是什么话?”方延看她神情突然变的认真严肃起来连忙也端正了自己的态度,脸上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接手处理瘟疫一事时,冯丛海派来的人就带微臣去过水库。他们给出的解释是江河水位上涨,沾染的脏物连带流水一起进入了库内,污染了水源。”
“那你确定清理完成了?”她指尖轻叩案几,视线稳稳的落在下属送来的文书上——白纸黑字上都是一个个日益增长的数字,每一笔背后都是一条人命:“你看,还在涨。”
方延在她话音落下后就点了点头,温声开口:“百姓所用水源都是先前储蓄好的,并未被污染,而水库一时半会还清理不了。殿下是疑心另有其因?”
沈栀禾没有再说话,默认了他的说法。
上辈子那场瘟疫爆发时,她虽然在高门大院中静心修养,但也不是与世隔绝。
扬州之事闹的沸沸扬扬,她自然也听见了风声。
其中“有人蓄意传播病源”一事颇受争议。
她揉了揉眉心,强打着精神缓声开口:“最初那几个患者还在吗?”
方延:“有六个已经火化了,还有两个在治疗。”
沈栀禾:“没有跑出去?”
方延眉头都皱成一团,斟酌着开口:“殿下是怕他们传染其他人? ”
“嗯。”
毕竟当初就是因为官府办事不利,错漏了人数,导致一个心思不纯的乞丐在感染瘟疫后未能及时被控制住,反而还隐瞒事实,蓄意在街上游走,受害者不计其数。
天灾人祸面前,总有些心理阴暗之人会借机生事,沈栀禾不得不防。
少女指尖缓慢划过古籍医书上的一个个文字,沉声开口:“又或者说,感染瘟疫的人还有没有漏网之鱼?冯丛海真的把那些百姓全安置在此处了?”
她一道道疑问劈头盖脸的朝他砸来,方延却并没有想到这么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俯身擦拭着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支支吾吾道:“是老臣疏忽了……多谢殿下指点。”
“无事,扬州这块烫手山芋本来也不好处理。”
沈栀禾说完后就使了眼色给身后的季漾,示意他将调动冯府随从的令牌呈上来交给方延。
“这些人手你先用着,扬州的大夫我也让他们候在寺院外面了,你大可在城内进行一场扫荡,边查边检。”
像是又想到了,她复又补充道:“如果寺庙装不下,冯丛海名下的那处老宅也可以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