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港的深秋依旧被高温笼罩着。
刚下课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的季星野骑着小电瓶疾驰离开雾港大学。
她下午一点约了客人。
小电瓶穿梭在高楼林立的街道间,雨季已过,瓦蓝的天空高远辽阔,却被矗立的写字楼分割成不大规则的形状。
这条路很长,季星野舔了舔被风刮得干燥的嘴唇,右手不自觉发紧加速,直到快要望见海岸线,才在带有淮溪路牌的岔路拐弯,视野逐渐变得宽敞,左右的高楼变为低矮平房,蓝天白云一览无余。
雾港是座老城,有着极为浓厚的人文风情,开发的时候将其按东西方位划开淮溪与淮冬两大片区,淮溪保留小镇文化,而淮冬则在幢幢拆迁的烟尘弥漫与钢筋水泥拼凑下,组成了一番繁华都市的景象。
百年老校雾港大学处于这两大片区的分界点上,季星野便常常在课余时间兼顾着纹身店的生意。
十二点四十,她的小电瓶稳稳停在[OVER]纹身店的门口。
店面很小,这是她师傅早年间盘下来的,红砖瓦砾积了点年代,外墙被极其随意地喷了几种颜色的漆,花里胡俏的,美其名曰毕加索风,一扇窗嵌在中间,门边的马赛克在日日风力作用下落得零星,整体是幢双层的小屋子,顶楼还是残旧的瓦盖头,写着“OVER”字样的木匾招牌挂在铁栅门上摇摇欲坠。
季星野拿钥匙转开锈迹斑斑的铁锁,里面的陈设在她接手打理后好生装饰了一番,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手稿,书桌上也堆满了各式的草稿纸,最里头的角落是工作区,摆了张沙发和纹身床,旁边放满了一柜子的工具与一面全身镜,倒是颇为干净整洁。
“哟,靓女今天来这么早啊!”
门被“嘎吱”着拉开,阳关窜入昏暗的空间里,转瞬便被一个短裤拖鞋黑衣大汉死死挡住。
季星野不明所以地转头,紧接着不悦地蹙眉。
大汉随手抄起她书桌上的稿子,翻来覆去,“可以啊靓女,画挺好看的。”
季星野没搭理他,“纹身要预约,按小时收费,三百一小时,设计十厘米内小图额外加五百……”
“给哥整个满背的。”大汉打断了她。
“满背到腰大图设计要一千。”
大汉看着季星野收拾工作区和做着前期准备,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外随地吐了口痰回来,“胡说,我可打听过了,上次从你家店里出来的客人,满满一条小臂才两百块。”
“哥给你加五十。”
季星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翻,幽幽道:“那是因为他只有一条手。”
这是她店里的规矩,准确来说是她师傅定下的规矩,对残疾人士均按一折收费,只可少不可多,师傅去年将店面交予自己打理时,还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番这个规矩,季星野也铭记于心。
说话间,季星野的客人到了,是个约莫三十的小伙,大汉一把将人拽过来,“你纹啥?”
小伙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大汉又问,“多少钱?”
“三百。”季星野帮他回答了问题,领着他先坐到沙发上。
“哥给你加八十。”
季星野翻了个白眼,对大汉的暗骂无动于衷,指了指小伙的耳朵,“听障人士。”
大汉看着小伙耳朵上的助听器,见两人也没理他的意思,悻悻地离开了。
见他走后,季星野把门关上,把事先打印好的设计图转印到小伙耳后,让他去镜子前先看看位置,见其满意地点了点头,才让他躺上纹身床。
这是个耳后纹身,客人曾是名爆破工程师,工作意外导致听力受损,需要依靠助听器才能勉强正常沟通。设计图稿时客人拿来了一段爱人的录音,说是希望把它视觉化,季星野将音频导入软件转化为声波图,再加以艺术修饰,便得到了小清新风格的黑灰声纹图。
店里放着上个世纪的港乐,纹身机的声音嗞嗞地裹入空气里,季星野左手撑开小伙的皮肤,右手握着机子,圆三收口针在她手下稳稳当当地刺入皮肤,再行云流水一条线割到底,飞溅出来的墨水扰乱了精细和谐的画面,待她擦去溅出的墨汁再一笔笔将线条割完后,季星野换了根散口针做着细致的打雾。
窗外满是风和日丽的景象,等她从泛红的皮肤里抬起头来长舒一口气时,天边早有昏黄色泽,墙上摇摆的时钟悠哉游哉指向五,窗户朝西的小店被阳光越过窗棂染了大片橘黄。
季星野将皮肤清洁好后贴上保鲜膜,嘱咐道:“两个小时后再把保鲜膜撕下来,可以正常淋浴冲洗,每天涂一下保湿乳液,避免浸泡、酒精、海鲜和辛辣食物刺激皮肤,痒也不要抓挠或者抠掉结痂哈。”
小伙“嗯嗯嗯”地应下,在镜子前反复欣赏着自己身上的画,赞叹道:“手艺真好,细节处理得好细致啊。”
“谢谢。”季星野嘴角勾了勾,扬起颇为美丽的笑。
“你干这个多久了?”
“十八岁学的,到现在差不多三年了。”
“厉害。”客人对镜拍了几张照,像想起了什么一般,“今晚我在街尾巷子那家live house有表演,上去唱个歌,你要不要来看看?”
季星野挑眉,“新开的吗?”
“嗯,今天第一天,最近在招募音乐人,里面有个歌手唱歌很好听,咱们也可以上去试唱,听说还能免费喝酒。”
听到这话的季星野瞳孔亮了一下,“好啊,晚点化个妆去。”
步行街被霓虹装饰得灯红酒绿,外头隔音效果倒是不错,乱七八糟的射线在live house门□□错打架,店外摆了三五桌子小酌叙旧,映入季星野眼帘的是最里头那桌,斑斓的射灯打不到那儿,只有橘黄的路灯洒在角落里。
男人长腿交叠倚靠在椅子上,修长的手指拎着手机贴耳,匿在夜幕里,酒吧里缭绕水雾弥散在他周遭,举止间是与旁人格格不入的矜贵与桀骜,季星野视线聚焦在他身上,微微愣了愣,见他打电话,便也无意偷听,抬脚往里走去。
这家店走的是复古风设计,许是急着开张,外墙被扇了白茫茫的灰没有丝毫装饰,门上挂了个牌匾写了今晚的活动,最上面写着[CONTINUE]的英文,进门后没有想象中的喧嚣,每张桌上都被放了氛围感的小台灯,舞台上的灯光与外头路灯一致的昏黄,饱和度还被拉多了些许,大理石的瓷砖不规则条纹凌乱蔓延开来。
季星野找了个前排角落空位坐下,随意点了杯长得最好看的特调,舞台的黄光忽而聚焦起来,大屏上的歌单轮滚着,她稍稍扫去,今晚大抵是民谣主题场。
[《阿刁》,章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KTV歌手。]
大屏最终停留在这歌名与演唱者上。
还未反应过来,下午店里的那位客人便已经坐在了舞台上,他的身旁是个穿着背心的男人,只一眼,季星野便认出了是方才在门外角落里打电话的那位极品。
细碎的头发落在他硬朗眉骨上,眼尾弧度微扬,五官利落地布在白皙的脸上,聚光灯在左上方朝他打去,棱角分明的轮廓在光下染上了神性。
他抱着吉他慵懒地坐在椅子上,骨节分明的手拨着弦,指尖灵动地在吉他上跳着舞,手臂上是稍有训练痕迹的肌肉。
“章祺……”
季星野看着大屏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愣了神,没几秒便被一道声音拉了回来。
“阿刁/住在西藏的某个地方,秃鹫一样栖息在山顶上~”
“……”
季星野瞪大了眼,好生确认了一下开口歌唱的人。
还好。
是自己下午的客人。
耳朵被这猝不及防的音浪攻击,还不曾等她反应过来便窜入脑中,扰乱了她的脑电波,无差别地攻击着她的寸寸神经。
季星野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子里满是混沌。
好在只是短暂的片刻,低沉婉转的声音伴着浓浓的故事感如潺潺流水颇有节奏地替她洗涤方才那杂乱无章的音符。
“命运多舛/痴迷/淡然,挥别了青春/数不尽的车站,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的腐烂,你是阿刁/你是自由的鸟。”
季星野抿了口酒,涩甜感顺着舌尖划过喉咙,她好似置身于大昭寺前,仅是一瞬,便又展翅飞往更辽阔的天际,漫无目的地在世间流浪。
她睁眼,舞台上的少年迎着灯光,长睫影子洒落在他脸上,他半眯着眼,眸子里却染上了雾,深邃如湖,却又印着苍凉的山。
世界登时虚焦,萦绕在耳畔的歌声也不自觉远去,季星野只看见了他,被慵懒散漫裹挟着游经浪浪山海,气定神闲地叙说着一路见闻。
在这一阵一阵的好听与沉浸间,季星野的视线始终专一地聚焦在章祺身上,直到他谢幕下场,留下小伙子在台上讲着感言。
“这首歌是想要唱给我的爱人,她于上个月短暂又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很爱她,将她最后的声音永远刻在了身上,今晚再次想要把这首《阿刁》唱给她,希望来世她也能成为一只骄傲的飞鸟……”
“哟,好巧啊靓女,又见面了。”
季星野耳朵登时敏感地毛了起来,肩上被搭上一只粗糙又厚重的手,圆滚的大肚子比脸更迅速闯入她的视野,浓浓的酒精分子争先恐后地侵入她身体。
是下午来店里要满背的大汉。
他拉了张凳子,坐在了季星野身旁。
他的脸颊已然喝得通红,混浊的酒气让季星野紧皱起眉头。
大汉凑近了她,眼底漫开乱七八糟的欲,露出极为可怖的笑意,“呀,真是靓女啊,比下午好看多了。”
“哟,这衣服什么面料,摸着怪舒服的。”
季星野藏在桌下的手骤起鸡皮疙瘩,她努力保持着平稳的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酒杯。
许是见她这番动作,大汉堆满笑意地用另一只手抓住酒杯,和酒杯另一边季星野的手。
她触电般想抽出,却被厚重的力气死死地按压回来,被恐惧支配的寒意侵袭着血流,那两只手每动一下,季星野身体的神经便要好生抽搐一番,每分每寸都叫嚣着要赶走这只怪物。
可——力量悬殊。
“慌什么,我也就馋你酒了,哥尝一口就还你。”
油腻难耐的声音灌入季星野的耳朵,她望向周遭,却见一道颀长的影子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
方才在舞台上的男人又抓着手机往外边走边打电话,眼皮却懒得掀一下,眉宇间染上了些许不耐烦,
刹那间有些欣喜,等他路过自己桌前,季星野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深吸一口气,抬头展颜,微微夹了夹嗓子,娇滴滴道——
“哥哥~”
“他说馋我酒了,要来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