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天还没彻底大亮,清水庵的晨钟就响了。
寝房里尼姑们陆续起床、叠被、换袈裟。所有人都在往外走,唯独靠墙位置的榻上还没动静,被子里捂得严实、
有人过来了,“妙生你最近怎么总不起?今日集会,不能迟到的。”
“知道了师姐,这就去,马上…”被窝里声音闷闷的,细听还带了丝隐忍的哭腔,外面脚步嘈杂倒是无人留意。
一直等到周围没动静,彻底静了下来,隆起的被子这才小心翼翼掀开一角。
一张素白的小脸,以及一头缎子般不属于出家人的乌瀑长发。
天又塌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来不及细细剃光,妙生匆忙将头发盘起,再用僧帽遮掩好,赶紧去了大堂。
大堂里早就挤满了人,清水庵上下百人都到了,她蹭过去坐下,融入了敲木鱼的声浪里。
佛音绕梁,檀香袅袅,不知过了多久,莲花宝座上的净尘师傅停了。众人默契收声,见师傅从大堂东侧端出一物。
一只通体黝黑的大河蚌。
巴掌那么大,表面斑驳不平,纹理交错着不是很庄重。
这种事每隔一阵就会来一次,一般是外面某个大香客送东西来庵里超度,化掉各种晦气霉气浊气。
她们清水庵还好,听说隔壁山头的月华庵已经开始接待墓里刨出来的死人物件了。
这两年经济下行,祈福的香客们过得苦哈哈,难得遇上这大把香火钱,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果然,掌管香火钱的净尘师傅发话了,“今日让大家过来呢,是要选出净化这匣子的有缘人,在座的诸位谁想要下山历练一番?”
闻言尼姑们赶紧垂下眼,六月马上入夏,谁想不开背着个铁坨坨风吹日晒?可怕。
妙生自然也不乐意,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光这么远远瞧着,头皮就痒的往外冒青茬。
这河蚌还有个名叫“痴游”,传说是某位国师的法器,专门吸纳人的欲念的。这几日都是由她负责擦拭的,不知怎么,总也拭不净。
明明头一晚擦的锃亮,次日还是会蒙垢,掌戒师傅斥她惫懒懈怠,饿了她好几顿。
妙生委屈,却不敢吭声,更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自己这三千青丝。这东西若真能吸食人的欲念,那她这一头烦恼岂不是贪恋俗世、六根不净的铁证?
如果清水庵容不下她,她一个被遗弃的孤儿,真无处可去了。
盯着那匣子,妙生兀自忧愁,愁啊愁的就饿了。一会儿下早课就能吃上椒香的土豆饼了,今天周末,周师傅还会做番茄疙瘩汤。
好喝的疙瘩汤啊……
妙生心里美,脸上不自觉露出了向往,在众多回避的神情中很是扎眼,被净尘逮个正着。
“善哉,难得你不畏辛苦,就交由妙生来办吧。”
一锤定音,众尼姑明显松了口气,看向妙生的目光或赞许或同情,睡她隔壁的师姐已经琢磨帮她收行李了。
疙瘩汤是喝不上了。
集会散去,晕乎乎的妙生被净尘领进隔壁禅房,蒲团在前,她跪下叩首领训。
“等你还俗下山后,切记慎独,戒骄戒躁,要耐得住寂寞,禁得住诱惑啊。”
诱惑?
跋山涉水的诱惑在哪里?
“这痴游本性贪婪,吸了不知多少世俗男女的财运,光靠自然山水的力量是无法净化的。”
“妙生啊,你要带这孽障去最繁华之地,将它吸来的欲念还回世俗去,佐以山泉浸泡,每晚诵经超度。等什么时候上面再无尘垢,你就可以回来了。”
世间最繁华之地啊…
妙生了然。
“您说的是市里的胖西来吧?”随周师傅下山买面时,见那里人山人海,长长的队伍很是壮观。
净尘笑容一僵,对上妙生清澈的圆眼,头一次怀疑痷里禁止弟子刷短视频是不是错了。
“超市卖场的繁华那还远远不够。”这话实在不能说的太透,净尘只得含糊措辞。
“你要去那金银遍地、声色犬马、满是靡靡之音的销金窟。具体为师也说不好,这个或许能助你。”
妙生似懂非懂,接过师傅递来的手机。
手机她没用过,前来祈福的香客倒是人手一个,小小一块屏幕牵动人们的悲喜,是通往俗世的引路者。
*
清水庵附近没有银行,最近的一家要乘车过去,营业厅不大,没开空调闷闷的。
今天值班的是个年轻男柜员,抬表一看快五点,马上就能下班了。
门口有动静,他像往常一样麻木地抬头,愣了下,眼前这位女客人有点奇怪。
还莫名有点撩…
穿僧服,却留着长发,白皙的脸上冒着冷汗,唇瓣饱满,红润润被她咬的大力,像是在忍受什么难言的痛楚。
男柜员搜刮半天,从脑海里找出一个词——靡丽。
“您好,请问需要办理什么业务?”他平日里话不多,这会儿却鬼使神差补了句,“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请帮我取出这张卡里的钱,所有的。谢谢啊。”妙生轻轻应着,气若游丝。
好痒…
几个小时了,越来越痒。
从下山后就感觉不对劲了,一股可耻的欲念不知从哪来的无比汹涌,几乎在瞬间从腿间蔓延到了全身。
迅猛之极。
短暂还俗的苦修她不是头一个,庵里是有津贴的,每月2000块。眼下她只想速速取完了赶紧走,找个没人的地方,检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偏偏这人敲键盘慢吞吞,时不时还会瞅她一眼,妙生急的不行,又不好催。
一秒、两秒……
时间过的异常缓慢,僧袍下的大腿不自觉紧紧合拢。
难耐、焦灼、麻痒……
妙生使劲掐了自己一把,试图压下这陌生而霸道的潮涌。
男柜员回来了,小窗口递过来红钞,一看那厚度就不对。
“是不是搞错了?”足足两百张,两万块。
“稍等,这边帮您查一下明细。”男柜员又开始墨咕起来了。
妙生要疯。
又等了半天,可算有了结果。
系统显示确实有两笔,一笔2000块来自庵里这她清楚,另一笔18000块却查不到源头。
她福至心灵,这里是钱财聚集的地方,净尘的话犹在耳畔,“痴游”定是有所感应吐出点财气,全落她头上了。
身上的灼热又一股股漫了上来,不行了,要流鼻血。
花掉,赶紧花掉。
可具体怎么花?
妙生犯愁。
半小时后,本地唯一的高星酒店——皇礼豪庭
尤经理看着台面上一百多张红钞,颇为诧异,这年头花现金的可不多了。
上下扫一眼灰扑扑的妙生,尤经理点出来三十张作为押金,剩下的推了过来,“咱家是会员制,退房时才结算的。客人您可以上楼休息了,这是您的财物和房卡,您拿好。”
折腾半天才花出去三千,妙生破大防。
灼热感将她折腾的难耐,电梯层层升起,终于停在了28层,来不及细细观察周遭,进了房门,进了浴室,她一口气冲进去浇了个透心凉。
冰凉的水击打在皮肤上,激起阵阵麻痒。
罪过,真是罪过。
不知是冷水澡起了作用,还是花出去那三千块,总之妙生清醒了不少,缓过那个劲儿。
换上白色浴袍,落地镜中,自己小脸红扑扑,潋滟柔媚,一股难言的愧疚爬上心头。
花不完…那扔了行不行?
被人捡走,也算还回世间吧……
总统套外面的走廊宽敞,一整层只有她这一间客房。
厚软的地毯白白的,她踩在上面束手束脚,好不容易发现一个监控死角,在楼梯间附近。
妙生大喜,噔噔噔跑了过去,赶紧将怀里的票子放下,码得整整齐齐,正准备离开。
楼梯间里传来了讲话声,“躲什么?我又没怎么你……”
这道女声耳熟,妙生没忍住瞄了一眼,是刚才那个大波浪的经理,此时的神情却是与刚才的端庄优雅判若两人。
楼道里,尤莉莉渐渐没了耐心。
可眼前这张脸实在养眼,她不甘心这么错过,耐着性子诱哄: “之前你不是申请预支两个月薪水吗?财务批的慢,我去帮你说说?额外再贴你五千块,怎么样?”
许淮沉默,立在那像一杆竹子。
尤莉莉伸手过来碰他衣领,被他避开了。
尤莉莉也不恼,掏出根烟点上。飘忽的火光映着男孩儿清俊的眉眼,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长期熬夜的疲惫。
还有那么点倔强,勾得她起了征服欲。
“知道你成绩好,自尊心强,”尤莉莉吐过去一个烟圈喷他脸上,见他蹙眉,她愈发得意,“问题是你那点奖学金够你妹妹化疗几次的?”
眼见这男孩子脊背僵硬,垂着的手不自觉攥了起来。啧,到底还是年轻啊。
尤莉莉知他快撑不住了。
“不如陪我睡一晚喽。”
“大三正是好好学习的时候,你这样同时打几份工,吃得消?”
“睡一晚,这一万五就是你的了、又或者……许淮你以后不需要这么辛苦,具体的,咱们慢慢谈?”
“等你电话。”
尤莉莉踩着高跟鞋走了。
楼道里的灯熄灭,许淮在黑暗里站了好久,久到忘记自己还要呼吸。
手机振动,他坐了下来,台阶冰冷,耳根烧的滚烫。
是陈院长催缴医药费的短信。
返回屏保,八岁的妹妹在花海中笑得灿烂,许淮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翻开了工作群。
尤经理的备注很好找,连输入都不需额外输入什么,直接跳转到了拨打界面,淡绿色的呼叫按钮,像在嘲弄他自不量力。
强烈的羞耻感袭来,许淮闭了闭眼,悬停的指头怎么也按不下去。
不知何时,身旁坐下一人。楼道里的灯骤然亮起。
逆着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正对着他笑,怀里抱着几叠厚厚的红钞,直接往他怀里一塞。
“给,我这儿也有一万五。”
她神情渴望,透着某种殷切的期盼,和尤经理炽热的眼神有点像。
许淮看了她两秒,脸色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