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情

    岚国虽不似萧国强盛,毕竟也是九同阁四正枢国之一,都城落银谷自是气象万千。

    时值深夜,朱雀长街上的灯笼海亮如白昼。凌洛摇着玉扇踱步而行,金十一抱着刚赢来的金银错壶缓步跟随:

    “公子,就是前面了。”

    循声抬眸,见右前方一古朴门铺,匾额上的「衔春墟」三字竟是用机关榫卯拼成,凌洛心头不由一震——这是前世烙在魂魄里的悸动。他虽已忘了所来之处世界的样貌,可对机关奇巧总有天然的痴迷。

    听闻此间掌柜是个世外高人,能将碎作齑粉的陶瓷梅瓶复原,也能让木雀铁鼠变作活物。凌洛是特地寻访至此。

    进门横斜一支枯木,上生嫩绿新芽,木上立雀,虽是竹木所作,却可低头啄食。那食盏精巧以极,碗底凿孔,连接雀身暗管,数十粒谷米往复循环,这竹雀便是吃到天荒地老也可衣食无忧。

    凌洛在雀前顿足细观,忽的察觉这食盏的胎骨纹隙皆有来头,似是前朝永寿帝存放仙丹“青鸾承露盏”,不禁大为讶然。

    扫视四下,见处处或悬或置,也有不少前朝古物,自是喜出望外。他手叩玉扇,踱至正堂,金十一忽的凑上耳畔:“公子,看那人。”

    侧目望去,正见一道锦色身影掠过中庭。那青年锦衣锦带,墨发束着玉螭冠,身姿如青竹,挺拔劲朗。

    “那便是减清辉。”

    岚辅国将军减夜哀之子减清辉。十三岁那年他随父至九同阁,以一柄吟光剑挑落鹿山十七高手,夺取了天下第一的名头。

    传闻最后一式「孤鸿照影」乃其临阵自创,剑锋过处,满山冷梨纷落如雨,震得九同阁的檐铃纷纷作响。

    战后他为减夜哀训罚,禁足期间将剑招绘制成「鹿山十七式」赠阁封藏。原贴凌洛见过,笔锋刚硬遒劲,并无十分特别,却是最受闺中女儿爱的临摹之物,听闻连宫娥的绣帕上,都藏着吟光剑的剑纹暗绣。

    眼下减清辉既未着甲,亦未佩剑,若非浑身透出生人勿进的剑气,倒真似个夜游取乐的世家公子。以他的书法造诣,想来对古玩字画并无心思,不知来此作甚?

    凌洛心下好奇,拖着金十一尾随这位「闺中梦里客」而上。

    减清辉疾行至后院,不做停留,直直潜入一小片竹林。他在林中箭步如风,三步两转便没入翠浪不见了踪影。

    两人紧随其后,却发现这竹林极大,弯弯绕绕中已出了衔春墟后院。约摸走了半盏茶功夫,才见林中另有小院,青砖青瓦,在林中几乎隐去行迹。

    若非是大开的院门和院中一棵合欢树,绝难在月色掩映下察觉。

    二人隐在门外竹影向内望去,见那合欢树生极为茂盛,其上高低错落挂满月布灯笼,好似漫天繁星。减清辉在树下长身玉立,冰山模样的身姿被灯笼镀上一层柔光。

    片刻时候,树冠忽的摇晃,自上悬下一只碧色香囊,打着旋儿停在他鼻尖三寸。减清辉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似已猜到原委。

    树上传来嗤笑,跟着一阵窸窣声响,跳下个碧色影子。

    凌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碧色的身影,正是日间才接了聘书的岚国公主墨锦欢!

    那冰雕玉砌的五官,此刻在灯笼暖光里变得活色生香。日间规整的百合髻便作堕马髻,一枝合欢花斜插鬓角,更添几分娇俏妩媚。

    “减将军好大架子,竟这般难请。”少女戏谑调侃,喉间的冰霜都化作了春溪潺潺。

    减清辉后撤半步,单膝跪地:“殿下!”

    墨锦欢抛了抛手中的香囊,「哼」了一声:“怎么?两月不见,清辉哥哥与我生分了?”

    减清辉拳头紧攥,指节发白:“臣万死不敢!”

    “万死万死…你就知道死!”墨锦欢扬头娇笑:“起来!看这是什么?”

    减清辉应声而起,双手捧做玉圭形状去接香囊,少女忽的手腕一翻,穗子扫过将军掌心:“你先告诉我,今日生辰,收到什么好玩意儿了?”

    “不过是些寻常物件,没什么稀奇的。”减清辉紧绷着后背,声音里尽是做低伏小。

    “寻常?”墨锦欢突然逼近半步,“我怎么听说,五王爷府上送了一张极好的龙筋弓?”

    “殿下耳聪目明。”减清辉低低道:“王爷隆恩,清辉惶恐。”

    “我还听说,”墨锦指尖绕着香囊金穗打转:“那是玉华郡主精挑细选的,为了等弓进京,几宿都没合眼。”

    “这…臣不知”减清辉迟疑须臾,迅即又道:“臣明日便着人将弓封存入库。”

    “封它作甚?”墨锦欢将香囊掷入他怀中,碧色锦缎在月色下泛起粼粼流光:“这也是我连夜赶的,你看看。”

    隔着十丈花影望去,那香囊泛着与她裙裾碧色的同色烟光,仿若裁了半阕漆吴烟雨。金线勾勒的合欢花轮廓随风摇晃,虽看不清针脚,却见花蕊处坠着粒冷玉珠,甚是精巧。

    “怎么,你不喜欢?”约是见他迟疑,墨锦欢神色骤转。

    “不…不…”减清辉慌忙将香囊揣入怀中:“臣是怕绣工辛苦…”

    “再辛苦,又哪有你进出歧渊山两个月辛苦?”少女眉间的骄矜忽如春雪初融:“你看看你,都瘦了…”

    她说着不自觉抬手向减清辉微微凹陷的双颊探去。减清辉下意识垂首躲过纤指碰触:

    “臣不辛苦。”

    “父皇的病要隐秘,你这般舍生忘死立,却也只能秘而不宣…”她咬住下唇,皓齿在月光下闪着荧光:“真是…真是…”

    尾音沾着夜露,轻轻颤抖,恍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能为陛下尽忠,臣甘之如饴,”寒铁般的声音,仿是浸入春泉,多了两分温沉:“请殿下不要难过。”

    墨锦欢神光在他脸上流连几个来回,又低低道:“听闻你一路遇到不少埋伏,那神医还受了伤?”

    听闻此言,减清辉身子极隐秘的一颤,沉沉「嗯」了一声。

    “亏得神医力挽狂澜,若是替身参加下聘大殿——”墨锦欢咬了咬牙:“我看那凌掌令可不好对付,多半会露出马脚。”

    “怎么,他欺负殿下了?”似是条件反射般,减清辉脱口而出。

    “他敢!”墨锦欢扬眉一笑,夜风吹动碎发拂过脸颊:“论起来,我可是他未过门的…”

    「嫂嫂」二字未能出口,少女眉尖倏地蹙起,半晌才道:“我已请旨命你随扈漆吴,明日朱批便该到了。”

    减清辉点点头:“能再护殿下一程,是臣毕生之幸。”

    “一程有什么意思?”墨锦欢勾起嘴角,绽出意味深长的笑靥:“你想不想去九同阁当将军?”

    不知是否生性木讷,减清辉并未察觉墨锦欢话中意味:“臣无能,不敢存此痴妄。”

    墨锦欢皱鼻调笑:“减将军敢称无能,这天底下谁人还敢说自己有半分本事?”

    她说罢这话,突然展袖,声线急转轻快:“我已求了父皇擢你为岚邦令此去漆吴,你我仍可朝夕共处。!”

    减清辉始料不及,浑身一僵,腾的跪地:“殿下再造之恩,清辉万死难报,可…可……”

    墨锦欢盯着脚下的青年将军,神色热烈:“可什么?”

    “上有皇子王爷,郡王世子在入阁候列,臣对九同阁虽不胜向往,却万死不敢僭越!”他声音又急又高,如临大敌。

    “满朝亲王世子,谁的功勋可及你半成?”墨锦欢摘下鬓间的合欢花,转弄两圈,“连凌洛那种官道弃子都能做掌令,你唐唐军侯嫡子,却做不得岚邦令?”

    她俯身将花枝塞给减清辉:

    “明日父皇垂召,还望清辉哥哥莫让欢儿失望。”

    墨锦欢说罢这话,不待回答,转身踮足跃上屋顶,两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夜风携着合欢花香送来最后一语:“香囊里是须臾山雪狼的獠牙粉,治你旧伤的寒气最是对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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