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主掌冷梨印,禁忌极多。其中一样,便是绝情锁欲,终生仅可迎娶神女为妻。若神女不现,则终身不娶。过去的一百二十七年,九同阁圣主皆是孤独终老。
方到漆吴那几年,凌洛任性栖身在破败老宅。每每进九同阁探望,梁丘空丧多是陷身政务,少有闲暇。
有时他甚至怀念住在马车暗格的日子,那时空丧哥哥没有这般忙,倒是日日给他送好吃的、讲故事。
那张飘逸空灵的面容,终日埋在案上,渐渐失去了神采。小凌洛问他,是谁让你这般忙碌,他摸着凌洛的头,看向鹿山之下翻涌的云海,淡淡道:是大域苍生疾苦。
他又说起当今圣主,如何与自己的政见相左。言谈间尽是苦恼忧虑。那时凌洛便暗下了决心,要让空丧哥哥自己做圣主,这大域二十一国,要皆要以他为尊、为准。
凌洛鼎力相助下,短短十年,梁丘空丧便坐上了大域至尊之位。只是他一年忙过一年,二人亲厚的时光,比他为北琼邦令时更少了许多。
这么些年,他呕心沥血,从未与任何女子私相往来,更遑论儿女私情。他是那般高洁、神圣,仿是天生便无私欲情念。迎娶神女,亦不过是古训所使。
可眼前这画,这笔笔道道,点点墨墨,皆是百转柔肠,仿似有说不尽的缠绵哀怨。
“这画…这画…”
“公子喜欢?”老者近前拂去画上浮尘,袖口掠过题跋:“这画叫《惊鸿》…”
“谁人所做?”凌洛打断他,目光炯燃。
老者转眸看向画中女子,避开锋芒:“无名匠人信手涂鸦,不足挂齿。”
闪躲之间,更让凌洛确定几分:“这是圣主所作。”
老者一怔:“圣主墨宝当世罕见,公子这般年轻,如何识得?”
“这画中是谁?”凌洛不答反问,再度向那女子看去。
老者搪塞几个来回,终是不过,只得缓声道来:
画中女子乃萧国长公主凌澜澜,长梁丘空桑十三岁。虽为金枝玉叶,却练得七尺青锋断流云,更兼蕙质兰心,当世少有。
三十年前,大域与失北大战,九同阁集二十一国之力在歧渊山血战三月有余,颓势尽显,最终是年方十二岁的凌澜澜扮作娇弱少女沦落敌军军营,取回失北大将首级,这才扭转战局。
后北琼帝寿宴,她随使团赴宴。十二岁的梁丘空桑在丹墀初见红妆银甲的长公主,惊鸿一瞥便成毕生执念。
凌澜澜见小皇子聪颖粘人,心中喜爱,便多予教导点拨。正是这短短月余朝夕相处的岁月,让本就心怀仁政的梁丘空桑,立下了终生守护大域苍生的宏愿。
再后来,为近芳泽,梁丘空桑设法求取岚邦令一职,前赴漆吴九同阁。天长日久,凌澜澜终是察觉了这段逾越伦常的情愫。与梁丘空桑闭门深谈三昼夜后,隐去芳踪,自此杳无音讯。
梁丘空桑既未寻她,亦未消沉,只励精图治,仅而立之年,便执了九同阁寒玉令,统摄大域山河。
“后来呢?”凌洛听着老者所述,与当年诸事一一对应,竟是这般严丝合缝。
他十二岁收养弃儿的坚韧和倔强,初受任令时的热切,日渐消瘦的身形,和许多个夜晚欲言又止的消沉模样…此时此刻,皆有了答案。
那时我若懂事一些,或许便可纾解了他心中的枷锁,或许他便不会似如今这般寡言少笑,淡如白水了…
“后来…”老者目光落回画中女子:“长公主探知神女痴迷前朝古物,便自家仆中挑出擅长者,前来落银谷。”
“前辈便是其中之一?”凌洛恍然大悟。
“老朽越不器,本为长公主府侍墨。”老者轻轻叹息:“长公主为保神女可为圣主良配,实在用心良苦。”
“那神女这般作为,您为何…”凌洛不及细思,脱口而出,要回还已是不能。
越不器淡淡一笑:“凌掌令顾念圣主心切,又岂不知,圣主所需,并非神女爱慕之心。”
凌洛被他拆穿身份,脸上一红,旋即明了:“前辈是因我识得圣主手笔,推知身份?”
“这般倜傥风华,识得圣主墨宝,眼下还在落银谷的,除了聘使星昀掌令更有何人?”越不器言语之间,尽是赞叹赏识:“长公主若得知掌令这般人才,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听他言下之意,似是有些悲凉,凌洛心头一紧:“长公主呢?”
“确认神女品性后便杳无音讯。这画…”越不器枯指悬停画中裙裾一角:“从前,她常常对着这画一坐便是一日,谁知也没带走…”
照银宫长欢殿内灯火通明,十二盏琉璃宫灯将青金石地砖映得流光溢彩。岚皇端坐紫檀龙纹榻上,玄色常服袖口金线绣的团龙在烛火下微微反光。
殿中白玉太相对坐着两人:太子墨行,与神女转世的六公主墨锦欢。
殿下众臣与皇子列坐如星斗。凌洛居于太子下首,往后斜穿四席,方是减清辉锦衣身形。
宴席过半,教坊司献上拓枝舞。水袖翻飞间,凌洛余光扫向对面,墨锦欢公主端坐白玉台,绯红宫装衬得肤白如雪,云髻间累丝金凤衔的东珠正垂在额心。端庄持重,与那夜鬓边合欢自是截然不同。
凌洛指节无意识叩着案沿。「天机引」所请攻略墨锦欢之任,自打知晓画中往事,他心中已有些动摇。
倒不是忌惮梦魇索命。他真心所想,却是破坏婚约,寻回凌澜澜——空丧哥哥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容已是好多年不见了。
舞罢推杯换盏,太子墨行忽的举杯道:
“这一杯,本宫想敬减将军。”
不知何处神游的减清辉猛然回神,手中金樽一晃,酒液险些泼出。他仓促整衣举杯,垂首待辞。
“恭贺将军执掌岚邦令。这往后大岚与九同阁之通联,全要仰仗减将军了。听闻此番入阁……”墨行满面堆笑,话锋忽转,“全仰仗六妹求得圣令。将军好手段,悄无声息便博得公主青眼,倒叫我们这些兄长…实在汗颜。”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诸皇子郡王眼风交错,自露不忿之色。
减清辉饶是面色如铜,仍自骤然涨红。墨锦欢嘴角极为隐蔽的不屑一撇,正欲还击,忽听得凌洛清越之声裂帛而起:
“公主殿下竟真应了臣座所求?果是神女圣心。”他含笑转腕,酒盏对着飞速掩住错愕的墨锦欢:“臣素仰减将军天下第一剑之名,为延揽英才,不过向公主闲提两句,求她在御前美言……未料公主殿下,竟真将这点琐事搁在了心上…”
“凌掌令心系大域苍生,本宫岂敢疏忽?”墨锦欢淡淡擎盏示意:“此乃陛下圣裁天恩,掌令要谢,当谢陛下隆恩才是。”
她倒乖觉。凌洛暗自一笑,便是一番陛下圣明之辞,末了又道:
“大岚人才济济,减将军堪为翘楚。太子殿下想必亦是德行卓著,臣孤陋寡闻,倒是未曾窥之一二,若不然…”他古怪一笑,高声叹道:“臣座拼死也要向陛下求了这大岚储君去!”
墨行面上血色尽褪,指节捏得金杯嗡鸣,喉间却似堵了棉絮。
“太子乃国本,朕岂能割爱?”岚皇似是浑未察知,笑意盈盈道:“倒是减卿此去九同阁,还望掌令…多加照拂。”
凌洛垂袖而拜:
“陛下钧旨,臣求之不得。”
减清辉只字未吐大获全胜,并五得意神色,眉眼间反有些失落意味。
这整场夜宴,他神态皆有些异样,其间困惑失魂,倒不似执岚邦令惶恐所致。
凌洛想起竹青院中墨锦欢所言,他一人出入歧渊山为岚皇请名医之事,难道是岚皇病情牵涉,令他这般魂不守舍?
岚邦令确为九同阁要职,寻常皆由各国皇子充任,梁丘空丧便是自北琼邦令一步一步升至圣主。
岚皇真舍得将这登天之阶铺在减清辉脚下,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封口?
那岚皇究竟患了什么隐疾,竟是这般要紧?
思虑之间,只见减清辉悄然起身,自后门隐出。凌洛假作酒气上涌,揉额离席。
时至掌灯时分,又是国宴之夜,照银宫内分外热闹。凌洛穿过喧闹宫廊,踱步而寻,正在树丛深处寻得减清辉与宫女低语,锦色服饰在月光下分外惹眼。
侍女提灯引路,两人折进藤蔓掩映的角门。凌洛不及细想,点足随行。
走了几步,骤然暗笑——此来落银谷,统共两回作此鬼祟行径,竟皆是为他。莫非冥冥之中,天意弄我与他为情敌?
穿花廊,过锁香桥,越走越是僻静。终至一殿,匾书「锁烟殿」。窗纸透出幽绿烛光,与身后照银宫的煌煌灯火割裂如阴阳两界。
宫门虚掩,宫女一推即入,凌洛不便深随,便自原路返回。
席上歌舞仍盛,墨锦欢见他回席,淡淡瞟来一眸,迅即又转笑对旁人举起酒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