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热闹的升学宴席完美结束,李满仓一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晚上躺在床上,李胜男累到胳膊腿都快抬不起来了,脑子里却忍不住反复琢磨昨天早上李悦说的话。
李悦说完那段话后,周围的成年人们都笑着说李悦人小鬼大,没把她的童言童语当真。
可李悦说的话,真就一点道理就没有吗?
李胜男细细思索着。
她爸妈干农活忙,从小到大,她每天放学回来就是砍猪草、放鹅、煮饭……等把这些做完都晚上十点多,她才有时间写作业,一写写到十一点。
晚上睡不够,白天就犯困,结果一犯困就被老师当面批评,次数多了,她渐渐就害怕和讨厌去学校了。
弟弟李顺杰为什么不用做那些呢?
不对!
李胜男想起来了,李顺杰被她带得很好,也是很会心疼王孝莲,会帮助家里做家务活的。
那她和李顺杰什么时候变得不一样了呢?
李胜男绞尽脑汁,终于理清了头绪:似乎是从王孝莲对两人用不同的说法开始的。
面对她的时候,王孝莲总是说:家里条件不好,爸妈身体不好,你身为姐姐,要懂事,要多多帮助家里干活,要好好带弟弟。
面对李顺杰的时候,王孝莲总是说:家里供你读书的条件还是有的,爸妈还年轻还能干几十年,你安心读书,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因为这些农活耽误读书,有啥子事情找你姐姐。
李胜男想到这里,在迷宫里打转的思绪似乎找到了一个方向,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咚咚咚。
她房间门被敲响。
“姐,是我。”李顺杰站在门口喊。
李胜男下床开门,“这么晚了,你找我干啥子?”
李顺杰嬉皮笑脸挤进李胜男的房间,说:“我肯定是来谢谢我最亲爱的姐姐噻!”
李胜男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说话都带了些阴阳怪气:“我还以为你考上好大学,就不认我这个姐姐了。”
“咋个可能嘛!”李顺杰立马否认,“都怪包子那个憨包,说我们出去耍就不许回消息!”
他插科打诨:“姐姐姐,我晓得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原谅我嘛!”
“好了好了,”李胜男被他烦得头疼,“下不为例。”
“我就晓得我姐对我最好了!”
李顺杰笑嘻嘻握着李胜男的肩膀把她推到床边坐好,踢了个板凳到她面前,从外套兜里掏出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红包堆到板凳上。
他蹲在板凳面前,说:“我这两天收到的礼金。姐,快,你帮我数一哈,这里一共有好多钱?”
“你自己不会数嗦?”
李胜男语气虽不好,但还是给他一个个拆开,数里面的钱。
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总共收到有两万来块。
李胜男刚想问李顺杰,这个钱是不是要先拿给爸妈还债,便听他美滋滋说:“这么多啊,爸妈说了,这个钱任凭我自己处置,我想咋个花就咋个花。”
她愣了愣,没说什么,把钱递给李顺杰。
李顺杰接过钱,兴致勃勃地反复数了好几遍,“先买一部新手机,再买一台笔记本,还有最重要的——”
“姐,这些给你。”
突然,一摞钱被递到李胜男眼前,是刚才她递给李顺杰的钱的一大半。
李胜男怔住,“给我做啥子?”
“没得你,就没得现在的我,就没得这些钱。”李顺杰笑着说,“所以我说,我是专门来谢谢你的。”
“我不要——”
李顺杰硬把钱塞到李胜男手里,“拿到起嘛姐,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等我以后读完书上班了,挣更多的钱,到时候你弟弟我来养你。”
李胜男拗不过李顺杰,不得不把钱收下了。
姐弟俩又聊了会儿天,聊薇薇姐,聊对未来的期望。
李顺杰走后,李胜男握着那一大摞钱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趴在床上,拉开床里边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个黑色布包,里面装着李薇走之前让李顺杰带回来的钱,给开心治完病后,还剩下一些。
李胜男拿出布包里的钱,和李顺杰给她的钱混在一起,理得整整齐齐,又放回黑色布包里。
李胜男关了灯,躺在床上。她睡不着,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遍布夜空的繁星,开始反省。
反省自己刚才的想法,她的家人们这么好,她怎么能把他们往坏处想。
一个家庭,总要有人承担不同的分工,大家都是为了这个家能更好。
她是姐姐,应该承担家务,她弟弟负责读书,只要他心里记得她,记得这个家就好。等以后李顺杰出去找个好工作,才能带着一家人往上走。
这样是没错的。
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李胜男沉入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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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胜男的房门一关,李顺杰的脸就垮了下来。
他下楼,等在楼下客厅里的王孝莲问道:“顺杰,把钱给你姐了吗?”
“给了给了。”李顺杰有些不乐意,板着脸朝他妈伸手,“你说了的,我给了我姐好多钱,你就给我补好多钱。快给我,我这会儿就要要。”
“我还能骗你不成。”王孝莲把一叠钱放到李顺杰手心。
李顺杰大概数了数,见他妈给的钱比他给李胜男的还多,终于开心起来,亲亲热热地挽着王孝莲的手臂,“还是我妈对我最好了!”
王孝莲说:“晓得我对你好,那你就要好好读书报答我。”
“遵命。”李顺杰笑着应道,又问:“妈,你为啥子喊我把我的升学礼金,分一半给我姐呢?”
听见他的重音咬在“我的升学礼金”上,王孝莲说:“你还不乐意嗦?你姐对你这么好。”
“不是不乐意。”李顺杰赶紧解释,“我现在正是紧到用钱的时候,就算要报答我姐,也可以等以后我读完书上班挣钱了再报答嘛。”
他在畅想以后:“我现在把考大学这件最重要的事解决了,以后放假回来就可以放心帮屋头干活路,分担爸妈和我姐的辛苦了。我一毕业就回来——”
“你回来做啥子?”王孝莲揪住了重点,板起脸教育李顺杰,“我和你爸这么拼命挣钱,就是为了把你送出去,帮你在大城市稳住脚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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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全家加上李悦提前送李顺杰去外地读大学。李顺杰走后,王孝莲和李满仓哪哪都不习惯,总觉得家里少了点什么。
李胜男和李悦倒是没什么不习惯,李顺杰平时放月假在家也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他在还是不在,区别不大。
转眼又到了一年的腊八。
过了腊八就是年,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村。李胜男元宵后骑着电动车把人送出门,现在又一个一个连人带行李箱接回来。
接了三年多,她拖行李箱拖出了经验,已经能通过行李箱的重量、拖动时的手感,分辨出行李箱里装的大概是什么东西了。
“你这个里头装的是——”
李胜男拖着一个和她腰一般高的黑色大行李箱,在路上来回走。箱子看起来虽然很大很鼓,却不是很重,轮子碾在乡村公路的碎石子上,奏出“哐哐”的声响。
“带鞋盒的鞋子。”李胜男肯定道。
“神了。”女孩震惊地朝她竖起大拇指,“还真给你猜出来了!”
“猜我这个,猜我这个!”旁边另一个女孩兴致勃勃叫李胜男,“我从浙江回来的。”
面前是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李胜男拖动了几下,听到里面传来“沙沙沙”的声音。
“茶叶和丝巾。”李胜男自信开口。
“你咋个晓得的!?”女孩太崇拜她了。
李胜男面对几人好奇的目光,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说:“——我不告诉你们。”
“说嘛说嘛!”
两个女孩一人扯着李胜男一条手臂,晃啊晃。
李胜男被她俩晃得头晕眼花,终于不再卖关子,笑着说:“你在鞋厂打工,每年回来都给屋里带新鞋子。你爸喜欢喝茶,你妈妈喜欢……去年你带了条丝巾回来,你妈妈走人户必戴,见人就夸你买得好。”
两人恍然大悟,行李箱里装丝巾的女孩追问:“真的吗真的吗,我妈真的夸我买得好吗?”
李胜男说:“那肯定夸你噻。”
其实女孩妈妈的原话是:“哎呀,我说了不让买不让买,把钱省下来,她非要给我买。这个是在大商场的品牌专柜买的,想退也麻烦得很。没得办法,买都买了我就随便戴哈。”
不过李胜男也不是傻子,能分辨出是真的不喜欢,还是因不想被斥责贪婪的口是心非。
要是女孩的妈妈不喜欢那条丝巾,为什么会恨不得天天戴呢?
传统女性从小到大都在被教导温良含蓄无私奉献,她们一旦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欲望,便会被贴上“自私、不懂事、贪婪”的标签,以至于只能用言行相悖的矛盾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欢。
“胜男姐胜男姐,你猜猜我这个呢!”
第三个女孩比几人都小,是第一年出去打工,用的还是她妈妈的旧行李箱。
李胜男接过刚到她大腿的泛旧暗红色牛津布行李箱,一下子差点闪了腰。
“你装了啥子,这么重!”
女孩神秘兮兮:“你猜嘛,你猜。”
李胜男双手握着拉杆,咬紧牙关在地上拖着走了几下。行李箱不大,却很重,里面静悄悄的,也没太感觉到晃动,仿佛装着一整个混沌世界。
李胜男第一次遭遇猜东西滑铁卢,不信邪,问女孩:“你今年在哪里打工?”
女孩诚实答:“一开始在省城,后头去了广州。”
广州……广州有什么特产呢?
李胜男说了好几个,都猜错了。
最后实在猜不出来,放弃得好不甘心,一定要让女孩打开行李箱,给她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
女孩嘿嘿一笑,轻轻放倒行李箱,转动密码,拉开箱子边上的拉链。
盖子一揭,最上面码了三层厚实的防止磕碰的塑料气泡膜。
女孩小心翼翼一层又一层揭开气泡膜,下面又是一层皱皱巴巴的灰白色粗纸,等把粗纸掀开一角,终于看到里面绿色的……果皮。
女孩取出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椭圆东西,一层层打开粗纸,李胜男几人才看到,原来是一个绿色的芒果。
“我六月刚去广州,看到广州绿化带里好多芒果,街边水果摊上卖的芒果也又大又甜又便宜。”女孩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等我过年回老家,一定要带好多芒果回来。”
“你们看,这种芒果除了放软了吃,还可以直接切了吃硬的,撒点椒盐腌一会儿,吃起来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吃!”
除了芒果,行李箱里还装着几个绿色的椰子,每一个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女孩给李胜男几人一人分了一个芒果,让大家拿回去和家人尝尝。
李胜男骑着电动车,来来回回把大家都送回去后,又回到公路上,继续等待。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身边经过的车辆越来越少。李胜男拿出手机,想打电话之际,一辆大巴车缓缓停在身边。
大巴车停稳,门打开,李顺杰空手空脚从上面下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打开大巴车身侧面的门,李顺杰弯腰从里面拖出一个黑色的大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