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男美好的幻想被打断。
“我还是想就留在省城,离家近。”她找了个借口,“而且我现在工作已经稳定下来了,重新找工作也麻烦。”
李薇表情难掩失望,却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两人沉默了一阵。
“胜男,”李薇踌躇着开口了,“他们真的没有为难你吧?”
“真的没有!”李胜男斩钉截铁说,“薇薇姐你都问了快一百遍了。大伯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就算想为难我,我爸妈也不得同意噻!”
李薇松了口气:“那就好。”
李胜男晚上差点被那个亲戚抢到手机,心有余悸,边说:“薇薇姐,我们暂时先不要联系了,我怕他们通过我,去你工作的地方骚/扰你。”
李薇想了想,也同意了,“那你记着我的电话号码,以后你方便了,可以来找我。”
-
正月十五元宵节刚过,村里大部分年轻人又拖着满行李箱的香肠腊肉出门打工了。
李胜男骑着电动车,送走一个又一个朋友,最后只剩下自己。
这一年,李胜男身份证上的年龄24岁,真实年龄19岁。
李胜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照顾李悦和帮助家里做农活之余,又跟着村里的大娘大婶,接了不少做鞋垫、串珠串、绣十字绣之类的零散活。
她还总结了那半年里在食品加工厂学习到的经验,自己在微信和小红书都尝试开了微店,根据时节卖些水果腊肠等特产,每个月能赚个一两千块钱。
王孝莲本来对李胜男被迫在家这件事很不满,现在见她不仅能帮家里干活,还能赚钱补贴家里,慢慢地反而庆幸起来。
转眼又是一年冬至。
这年冬天,县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位狗贩子在各村流窜,专门偷了狗再卖到狗肉店去。
镇上派出所也响应县城号召,专门派了民警巡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抓到了那几位狗贩子。
狗贩子被抓的那天,李胜男刚送完李悦去上学,回家时路过,也看了一会儿热闹。
狗贩子是抓到了,但派出所面对关在铁笼里的几只土狗也犯了难。
养呢,派出所是肯定养不下的;直接放了又怕它们变成流浪狗,到时候咬伤了人无人负责;一只一只去找原主人更是不现实,被偷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没什么经济价值的农村土狗,自己镇上的找找都费劲,更别说去找县城里其他乡镇的狗主人了。
最后派出所的人决定,询问当场看热闹的人们是否愿意认领这些狗。没有被认领的狗,之后会进行快捷便利的无害化处理。
农村家庭正需要狗看家护院,大家围上来挑挑选选,最后只剩一只干瘦干瘦,后腿腿毛上还糊了团干涸的血渍的小狗无人领养。
小狗太小了,还受了伤,养育成本高。
它蔫儿蔫儿地趴在铁笼里,耷拉着耳朵,大而亮的眼睛无助地看着人群。
李胜男和小狗对视上。她看几秒它湿漉漉的眼睛,忽然开口对正在收拾铁笼的民警们说:“我要领养那条小狗。”
-
李胜男把小狗放在电动车的脚踏上,载着它一路问一路找,去了镇上卖饲料的唯一的兽医家里。
兽医扒开小狗后腿血迹附近的腿毛,一个血糊糊的洞出现在眼前。
“估计是它逃跑的时候,狗贩子骑摩托车用铁钩勾到撕扯出来的。”兽医推断,“还好现在是冬天,天气冷,没有生蛆。”
李胜男光是听着都胆战心惊,又想起除夕那晚,李薇被大家围捕、捆绑的模样。
兽医跟她反复确认:“小姑娘,你想治这条狗的话,起码要给它准备一千块钱,还要做好治不好的打算哦。我是觉得不划算,还不如重新买一条健康的。你想清楚还要不要治?”
李胜男仔细算了算自己偷偷攒的钱。
家里前两年借钱修了楼房,她便很少找她妈要零花钱了,连出去实习打工半年攒的钱也给了她妈拿去还债。不过,薇薇姐离开前让顺杰带给她的钱,她一分都没动。
李胜男肯定点头:“治!”
兽医给小狗把伤口附近的腿毛剃干净,给它敷完药包扎好,又跟李胜男叮嘱了复查时间和平时换药喂食上的注意事项。
整个过程里,小狗表现得都非常乖。
乖巧地任兽医给它剃毛,乖巧地任兽医给它打麻药、用刀切掉伤口旁的腐肉……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止不住颤抖的身体,才能窥见它疼痛的感受。
连见多识广心硬的兽医,做完手术都忍不住夸赞:“你的这条小狗好有灵性,叫啥子名字?”
刚刚兽医说了小狗是个小女孩,李胜男看着小狗,想了又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开心,它叫开心。”
都说一个名字包含了取名的人对被取名的人未来生活的期望和祝福。那么,她希望它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
回去的时候,李胜男找兽医借了个背篓,又脱了件毛衣,用还带着体温的衣服把开心裹着放到背篓里,骑着电动车回了家。
此后几个月,在李胜男的精心照料下,开心慢慢恢复了健康。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午后,李胜男和李悦在大太阳下给开心洗了个澡。两人用了好几盆热水才洗干净。
原本脏兮兮的小狗焕然一新,可能是这几个月里吃得有营养,浑身白色的毛发柔顺滑溜有光泽,那双总是湿漉漉低垂的眼睛也变得清澈,里面时常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见到李胜男时更加明显。
虽然之前从人类这里遭受过很严重的伤害,但开心一点也没记仇和设防,非常喜欢找人类玩。
王孝莲拖柴,开心就拖一根比它身体还大的柴跟着跑;
李胜男每天放和收鸡鸭鹅,开心就欢腾地帮她追鹅赶鸭,把牲畜往圈里赶;
李悦写作业,冬天开心趴在她腿边,给她的腿取暖,夏天在她旁边转悠着给她赶蚊子;
李顺杰每个月放假回家,第一个去迎接的永远是开心……
唯一一个不喜欢开心的李满仓,本来一直不满它太小,不能给家里看家护院,直到一次意外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
他去坡上砍柴,周围草丛长到他大腿位置,非要跟着他一起的开心就在他身边的草丛里扑来扑去。
李满仓嫌弃开心耽误他干活,随地捡了根树枝,举着树枝假意要打它,想把它赶回家。
开心死活不肯走,反而在草丛里扑得更厉害了。这一扑,还真给它扑出问题来,一条有剧毒的蝮蛇从茂密的草丛里蹿出来,直冲李满仓而去!
李满仓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开心汪汪大叫着冲到他前面护着他,前爪三下五除二把蝮蛇死死摁到地上。
李满仓大难不死,从此对开心再没了嫌弃。
开心成了全家人的宝贝,每天更加开心,很好地实现了李胜男当时取“开心”这个名字对它的期望和祝福。
-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三年多。
李顺杰高考失利,李满仓和王孝莲又是托人找关系又是交择校费,让他去市里最好的高中复读了两年。
李顺杰终于考上了外省一所211大学,算是村里第一个考的这么好的人。李满仓和王孝莲很高兴,准备在村里连摆两天大席,邀请亲朋好友来见证李顺杰的大事。
那两天,李胜男家人来人往,都是来祝贺李顺杰金榜题名的,平时不苟言笑的李满仓笑容就没下来过,面对众人对他“教导有方”的夸奖,谦虚又忍不住骄傲。
李胜男说不羡慕是假的,只恨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她真心为李顺杰感到高兴,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当面对他说一声恭喜——
得知被录取当天,李顺杰便和同学出去旅游放松了。
李胜男没办法,只能给他发了个恭喜的消息。李顺杰估计在玩,迟迟没有回复。
过了几天,录取通知书寄到,李顺杰旅游完回家,李胜男又忙着和爸妈跑来跑去给他筹办升学宴席。
正式酒席第一天,李胜男早早就起了床,在院子里帮酒席一条龙的后厨洗菜。
李悦爸妈在西藏的大棚越做越多,忙得不可开交,李悦暑假便没去西藏,还是由李胜男带着照顾。
李胜男边洗莲藕,边用这件事激励身边下半年便要开始读小学四年级的李悦。
“你看,你顺杰哥哥好厉害,考起了一个特别有名的大学,你要向你顺杰哥哥学习,以后争取考得比他还厉害,好不好?”
李悦点头,但又很疑惑:“为什么不能向胜男姐你学习呢?”
王孝莲送菜过来,闻言开玩笑说:“乖悦悦,你要向你胜男姐学习的话,连大学都要考不起咯!”
“胜男,你赶快洗完藕把肉馅剁了,厨房那边等到起用。”王孝莲吩咐。
李胜男点头应道:“要得。”
李悦不解:“胜男姐,你没有考起大学吗?”
李胜男麻利洗完莲藕放好,站起身,洗肉切肉一气呵成,还抽空笑着回李悦的话:“是啊,胜男姐脑壳笨,学习不好,悦悦你千万不要向胜男姐学习。”
“胜男姐才不笨!”李悦脱口而出。
李胜男笑笑没说话,把肉切成小块,加紧剁肉馅。她戴着一次性手套,一手来回翻肉,一手拿刀快速往菜板上剁碎。
李悦就在这欢快紧凑的“笃笃笃”节奏里,皱着一张小脸,眉头紧锁思考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等李胜男剁好肉馅,正在把莴笋和土豆切成滚刀块时,听到李悦认真说——
“胜男姐,你一点都不笨,你比顺杰哥哥聪明多了!”
旁边干活的王孝莲等人笑着逗李悦:“悦悦你说为啥子啦?”
李悦说:“胜男姐会放鸡鸭鹅、打猪草喂猪,会炒好几十种菜,会把屋头打扫得干干净净,会种谷子麦子玉米花生,会缝补衣服,晓得哪个摊摊上的菜肉又便宜又好,晓得哪种野菜可以挖起去卖钱,还可以一边给我辅导作业一边做饭炒菜……这些,顺杰哥哥都不会。”
周围的人大笑:“悦悦啊悦悦,你说的这些都是些没得用的活路!”
李悦较真起来:“那凭啥子,就只让胜男姐一个人来做这些没得用的活路,顺杰哥哥就可以啥子都不用做呢?”
四周的笑声渐小。王孝莲说:“因为你胜男姐姐不是读书的料,硬逼她读书,她到时候还不舒服。”
“胜男,你说是不是?”王孝莲碰了碰埋头切菜的李胜男,让她说话。
李胜男抬头,张嘴想说是,但对上李悦那双澄澈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她又低下头专心切菜了。
“不对!”李悦眉头更加拧紧,“婶婶你说的不对。”
“你有啥子证据证明胜男姐不是读书的料?”李悦严肃地反驳,“我们数学老师说了,其实大部分人的智商都差不多,只看各人有没有把心思花在学习上。”
李悦努力回忆自己老师说的话,说:“比方说,每个人有100分的精力,如果花在学习上60分,就有60分的成绩;花在学习上80分,就有80分的成绩。”
她还认认真真举例说明:“胜男姐把80分精力都花在干家务活和农活上,所以只剩20分精力拿去学习;顺杰哥哥不用干这些活路,就有100分的精力花到学习上,所以他才看起来比胜男姐读书好!”
李悦数学成绩最好,也最喜欢经常夸自己的数学老师,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当成语文必背课文来背诵。
“婶婶你说不想逼胜男姐读书,那为啥子之前顺杰哥哥不想复读,你和叔叔差点给他的腿打断啊?”
气氛渐渐凝固。
“开心!”
开心从旁边跑过,被王孝莲叫住。
它开开心心跑到王孝莲身边,接住她扔的一片卤猪头肉,吃得欢快。
帮厨的一个大婶见开心这模样,笑着夸道:“你们屋里这个狗养得才好哦,看这身皮毛,亮锃锃的!”
另一个大婶问:“下了崽崽没得?”
王孝莲说:“没有,看它男朋友谈了几个,始终没怀上。”
“可惜了。”大婶摇摇头,“我还说要是下了崽,我抱一个回去养。”
王孝莲笑着说:“你莫说,我屋里开心讨人喜欢得很,已经有好几个人都跟我说了要它的崽崽。”
她说:“到时候下了崽我通知你们。”
“要得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