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大宅,是一座由冰冷规矩和森严等级构筑的堡垒。阳光透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洒进主厅,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周绥岸,作为名正言顺的周家嫡次子,从记事起,就活在一层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玻璃罩里。
他的存在,合法、正统,却像空气一样,不被“看见”。
父亲周震霆的目光,永远追逐着长子周绥峰的身影。那目光里有严厉的审视,有望子成龙的期许,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对继承人的专注。周绥峰练习马术时摔断腿,周震霆能彻夜守在病房外,雷霆震怒,责罚所有“失职”的佣人和教练。而周绥岸高烧昏迷在冰冷的偏院房间里,得到的只有管家一句公式化的“老爷知道了,请医生好生照看”。
母亲秦婉仪,是标准的豪门主母,优雅、精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她的爱,如同精准配给的养分,只倾注在长子身上。周绥峰的每一次进步,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考试名次提升,都能换来她温柔的笑容和昂贵的奖励。而对于周绥岸,她的眼神永远是疏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她完美生活的打扰。她的拥抱是冷的,话语是客套的,关切是隔着千山万水的。
佣人们精于世故。他们清楚谁是未来的家主,谁是需要小心伺候的少爷,而谁……只是这深宅大院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他们对周绥岸恭敬,却带着敷衍。他的需求总是被“稍等”、“马上”搪塞,他的房间永远不如长兄的温暖整洁,他喜欢的点心常常“恰好”没有准备。
他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星辰,身处璀璨的星系,自身却散发着无人问津的、冰冷的微光。
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父亲考校兄长功课时,将自己隐在厚重的窗帘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学会了在母亲为兄长整理衣领时,垂下眼睑,不让眼底那微弱的渴望泄露分毫。学会了在佣人对他敷衍时,只用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着他们,看得他们心底发毛,却依旧换不来真正的重视。
最深切的孤独,不是身处荒野,而是站在喧嚣的人群中心,却清晰地知道,没有一道目光是真正为你停留。那种不被“看见”的冰冷,像无形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脏,一点点勒紧,留下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永远填不满的黑洞。他所有的努力——无论是学业上近乎苛刻的优秀,还是性格上过早的沉稳老成——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他渐渐明白,他的存在本身,对于周家这个精密运转的机器而言,似乎就是多余的备份,一个只有在主件彻底损坏时才可能被启用的……替代品。
后来,周绥峰死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周家倾注所有心血的继承人。
周震霆一夜白头,秦婉仪的世界彻底崩塌。巨大的悲痛和恐慌笼罩了周家大宅。
这时,他们才终于“看见”了周绥岸。
那目光,不再是疏离的忽视,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责任,一种急切的、不容拒绝的索取。周震霆的眼神变得复杂,有审视,有评估,有终于落在他身上的、却毫无温度的“重视”。秦婉仪看着他,那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映出了他的影子,却像是在透过他,寻找另一个已经消失的人,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恍惚和寄托。
“岸儿,周家的未来,就靠你了。”周震霆的声音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他只是一件终于被启用的工具。
“岸儿,你要像你哥哥一样……”秦婉仪拉着他的手,指尖冰凉,话语未完,泪水已经滚落,那泪水,也不是为他而流。
周绥岸沉默地接下了这一切。他用比父亲更铁血、比兄长更冷酷的手段,迅速整合了因继承人骤逝而暗流汹涌的周氏,将权力牢牢攥在手中。他成了新的掌权者,比他的父兄更令人畏惧。他筑起了更高、更冷的堡垒,将自己包裹其中。他以为用绝对的权力和冰冷的掌控,可以填补那个黑洞,可以让自己不再需要被“看见”。
直到那场周家小辈的聚会。
他厌烦透顶,准备离开。推开门缝的刹那,目光却被花厅一角吸引。
那个叫李欢意的女孩,穿着最简单的白裙,坐在靠窗的偏僻角落。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她眼底分毫。周围是衣香鬓影、刻意压低的谈笑,是虚伪的奉承和暗藏的算计。而她,像身处另一个次元。她的倦怠不是装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一种对周遭一切喧嚣和光明的、彻底的隔绝和漠然。
她像一幅被强行挂进喧嚣画展的、色调沉郁的古典油画,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将周围的浮华衬得更加苍白刺眼。
然后,周淮安出现了。那个怯懦的、试图抓住救命稻草的私生子。
周绥岸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等着看戏。他见过太多趋炎附势和刻薄嘴脸。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刻薄言语或虚假应对。
女孩只是转过头。
那双眼睛!
太黑了!
不是愤怒,不是鄙夷,不是悲伤。
是空。
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空洞。一种被彻底耗干了所有情绪、对所有存在都失去回应的、彻底的漠然。
她看着周淮安,就像看着一堵没有生命的墙,一片飘落的灰尘。她的视线穿透了他,落在更远、更虚无的地方。
“挡着我的光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进了周绥岸心脏深处那个早已锈死的锁孔!
嗡——!
灵魂深处传来剧烈的震颤!
不是怜悯!是近乎恐怖的共鸣!
那双眼睛里的空洞!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怠!那种对周遭世界彻底的隔绝和漠然!
像一面冰冷、清晰的镜子!瞬间映照出他自己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从未被阳光照耀过的废墟!
他看到了!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他看到了阁楼阴影里那个沉默的男孩,看到了主厅角落里那尊隐形的雕像,看到了那个无论多么努力、也永远无法被真正“看见”的自己!
她不是故作清高!她是真的……对这一切都感到疲惫!她的灵魂深处,也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黑洞!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因为不被“看见”、不被“需要”而撕裂出的空洞!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暴戾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不是情欲,不是占有欲,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确认欲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渴求!
他要她!
他要撕开她那层冷漠的外壳!他要看清那空洞之下是否真的和他一样,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他要证明,这世上还有人和他一样,是从不被“看见”的绝望深渊里爬出来的!他要抓住这面镜子,他要确认自己的存在不是一场彻底的幻觉!
所以,他出手了。用最不容置疑的、掠夺的方式。将她从那个虚伪的金丝笼里掳走,关进他亲手打造的、更符合他心意的冰冷堡垒。他要掌控她,如同掌控自己内心那片不肯安分的黑暗和孤独。他给她“安静”,观察她在寂静中枯萎,又故意打破寂静,用他的存在感压迫她,看着她空洞的眼底因他的逼迫而燃起冰冷的怒火——那愤怒让他扭曲地兴奋!看,她不是完全的枯井!她还有反应!哪怕是被他强行激起的!这证明她和他一样,内里还有活的东西!哪怕那活物是愤怒,是抗拒!
每一次她因他的靠近而僵硬,因他的触碰而战栗,因他的言语而燃起冰冷的火焰,都像是在填补他灵魂深处那个巨大的空洞。原来,他不是唯一。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灵魂,承载着同样的、不被“看见”的荒凉。她是他的镜像,是他孤独存在的证明,是他唯一能“看见”、也唯一能“看见”他真实内核的人。哪怕这“看见”的方式如此扭曲,如此痛苦。
那颗撕裂空气的子弹,成了最终的审判。
他看到了弹道。他计算好了躲避。生与死,对他而言不过是冰冷的概率。
然而,那道决绝撞向他的白色身影,那声嘶哑的“小心”,那沉闷的、血肉被撕裂的声响,以及她倒下时胸前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猩红……
时间凝固了。
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睛因剧痛而微微睁大,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一片被剧痛冲刷后、更深沉的、他熟悉到灵魂颤栗的空洞。那空洞,在此刻,却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映照出他灵魂深处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慌”的巨震!
他以为他掌控一切,掌控她的囚禁,掌控她的反应。
他以为他找到了同类,找到了证明自己存在的镜像。
他以为那黑洞可以用扭曲的“看见”来填补。
直到她推开他,用身体挡住了那颗子弹。
直到她空洞的眼睛望着他,用微弱的气音说出“……任务”。
他才在巨大的荒谬和剧痛中,被彻底击穿!
原来,他渴求的“看见”,他认定的“同类”,他扭曲的掌控……在她眼中,可能都只是冰冷的“任务”!
这认知带来的毁灭感,比那颗子弹更致命!它摧毁了他赖以生存的扭曲逻辑,将他灵魂深处那个好不容易找到一丝慰藉的黑洞,瞬间撕裂成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冲向天台。毁灭警察,毁灭追兵,毁灭整座堡垒……他不在乎。他只在乎怀里这缕即将熄灭的微光。他指着铅灰色天空中几颗冰冷的星子,声音破碎,混着血泪。
“看……星星……”
那滴滚烫的泪,落在她冰冷的脸上。
不是后悔,不是温柔。
是他在生命尽头,终于彻底地、绝望地“看见”了她,也“看见”了自己——两个同样不被世界“看见”的灵魂,在扭曲的碰撞中,用毁灭完成了最后的、血色的共鸣。
他抱着她坠下。
不是殉情。
是深渊对深渊最后的确认,是两颗从未被真正“看见”的星辰,在毁灭的瞬间,终于互相映照出了彼此最真实的、荒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