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粘稠的泥沼,而是一片轻盈的、没有边界的虚无。剧痛消失了。沉重的躯壳感消失了。只有一种奇异的、失重的漂浮感。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悬浮在绝对的寂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
死了吗?
终于……解脱了?
【依依!依依!】啾啾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像坏掉的收音机,代码疯狂闪烁、扭曲、崩溃,【生命体征消失!灵魂波动……正在脱离!任务……任务失败了!彻底失败了!我们……我们……】
任务失败?
BE?挽救公司?
呵……多么遥远而无关紧要的词汇。
在这绝对的虚无里,连“失败”本身都失去了意义。
然而,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融入虚无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拉扯力骤然袭来!不是来自深渊,而是来自下方!来自那片被遗弃的、承载着痛苦与荒谬的实体世界!
【不——!依依!别回去!那里……那里有……】啾啾的尖叫带着极致的恐惧,瞬间被拉长、扭曲,淹没在剧烈的空间震荡中!
天旋地转!
意识被蛮横地拽回!感官如同被强行接通的高压电线,瞬间灌入爆炸般的信息!
冰冷刺骨的夜风!如同刀片般切割着暴露的皮肤!
震耳欲聋的警笛嘶鸣!由远及近,撕扯着耳膜!
混乱的、惊恐的呼喊!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硝烟味和血腥气!疯狂地涌入鼻腔!
还有……一种熟悉的、冰冷雪松混合着……铁锈般浓重血腥的气息!近在咫尺!霸道地侵占着所有的感官!
身体……不,不是身体。是被一股强大到恐怖的力量紧紧禁锢着的、冰冷的、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躯壳!脸颊紧贴着一片冰冷而坚硬的、微微起伏的……胸膛?那胸膛下,一颗心脏正以疯狂到近乎解体的频率,沉重而绝望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震颤,传递到我冰冷的皮肤上。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剧烈晃动、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铅灰色的、低垂的、翻滚着不祥云层的夜空。几颗微弱暗淡的星子,如同濒死者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大地。
接着,是飞速倒退的、扭曲的光影——巨大的、冰冷的灰色混凝土建筑轮廓在晃动中拉出残影!破碎的玻璃窗!摇曳的、惊慌失措的人影!还有……刺目的、旋转的警灯红光,将一切染上血的颜色!
我在移动。不,是被抱着移动。以一种极快、极不稳的、近乎狂奔的速度!
抱着我的人……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向上看去。
是周绥岸。
那张曾永远冰冷、掌控一切的脸,此刻近在咫尺,却扭曲得如同地狱恶鬼。深刻的五官线条绷紧到了极限,唇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新鲜的、暗红的,衬得他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额发被汗水和血污黏在额角,狼狈不堪。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深不见底的墨瞳,此刻被猩红的血丝彻底吞噬!里面翻涌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一种吞噬一切的绝望,一种……失去所有理智、只剩下纯粹毁灭本能的空洞!那眼神,比任何深渊都要可怕!
他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濒死的嗬嗬声,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额发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绝望的灼热。
“别……怕……”他嘶哑的声音响起,破碎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欢意……别怕……我……带你走……”
走?去哪里?
视线越过他剧烈起伏的肩头,我看到了下方——一片狼藉的堡垒庭院!荷枪实弹、穿着黑色作战服的人影如同潮水般涌上来!无数黑洞洞的枪口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精准地锁定着上方!震天的警告声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周绥岸!放下人质!立刻投降!你已经被包围了!重复!放下人质!立刻投降!”
人质?
我?
不。包围?枪口?投降?
混乱的信息碎片冲击着残存的意识。是警察?为了……那个狙击手?为了周淮安?还是……为了此刻抱着我的、这个显然已经彻底失控、摧毁了整座堡垒防御系统的疯子?
周绥岸对下方的警告置若罔闻。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双猩红的、空洞的眼睛,只死死地、贪婪地、绝望地锁在我脸上。仿佛我是这疯狂世界里,唯一残存的、即将熄灭的微光。
他抱着我,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快了速度!身体因为重伤和巨大的消耗而剧烈地摇晃着,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却爆发出一种燃烧生命本源般的、非人的力量!朝着堡垒最高处——那座巨大的、空旷的、如同断头台般的停机坪天台冲去!
凛冽的夜风如同钢鞭抽打在身上!失重感不断袭来!身体在他怀里无力地颠簸着,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左肩下那个被撕裂的巨大空洞——虽然剧痛已经麻木,但生命的温度正随着每一次颠簸,从那个空洞里飞速流逝。
【依依!他在干什么?!他要带你去天台!下面是悬崖!几百米的悬崖啊!】啾啾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尖叫,【他疯了!彻底疯了!他的生命体征也在飞速下降!他中了枪!不止一处!他一直在流血!他抱着你冲出来之前……他……他引爆了堡垒核心的防御系统!炸死了好多人!他就是为了制造混乱冲出来!他根本没想活!】
爆炸?混乱?杀戮?
为了……冲出来?为了……带我上天台?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残存的意识。比挡枪那一刻更加冰冷,更加彻底。这个疯子……他毁灭了一切。堡垒,手下,敌人,甚至他自己……只为了……这奔向天台的最后一程?
天台边缘冰冷的金属护栏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周绥岸抱着我,用尽最后的力量,猛地冲上了这空旷的、被狂风统治的最高处!
他踉跄着停下脚步,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但他死死地抱紧了我,如同抱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即将彻底失去的稀世珍宝。他背对着下方如同蚁群般涌上来的追兵,背对着无数致命的红点,背对着这个被他亲手搅得天翻地覆的世界。
狂风呼啸,卷起他染血的衣角和我的长发。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这里的光线很暗,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像散落在深渊边缘的、冰冷的磷火。
他低下头。那双被猩红和疯狂吞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彩的瞳孔。
“看……”他嘶哑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的温柔,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星星……”
星星?
我涣散的视线艰难地移动,投向那铅灰色天幕上几颗微弱、冰冷、遥不可及的星子。
自由吗?
我跳下去的时候,也看过星星……
最后……还是落入了另一个囚笼……
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带着滚烫的温度,滴落在我的脸颊上。
不是雨。
是他的眼泪。
滚烫的,混着血和尘的泪。
这个掌控一切的帝王,这个冷酷无情的疯子,这个刚刚亲手制造了一场血腥屠杀的恶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抱着他即将彻底冰冷的“任务目标”,看着几颗冰冷的星星……落泪了?
荒谬。极致的荒谬。
心脏的位置,那片早已荒芜的冰原,似乎被这滴滚烫的泪灼了一下。没有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悲哀。
他的手臂在颤抖,力量正在飞速流逝。但他依旧死死地抱着我,仿佛那是他存在于这荒谬世间的唯一锚点。他艰难地、更加凑近我的耳边,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像是生命的最后喘息:
“欢意……地下……太冷……”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滴落在我的颈窝,滚烫而粘稠。
“……我替你……”他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破碎的、却清晰无比的几个字:
“……暖一暖……轮回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抱着我,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像一颗燃烧殆尽的陨石,抱着他冰冷的星辰,义无反顾地……坠向那无边的、永恒的黑暗!
“不——!!!”
下方传来无数惊恐欲绝的尖叫!
“砰!砰!砰!” 零星的枪声响起,徒劳地撕裂空气!
巨大的失重感如同巨手攫住了残存的意识!
凛冽的狂风瞬间变得狂暴,如同无数厉鬼在耳边尖啸!
身体在他冰冷的怀抱里,感受不到下坠的恐惧,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永恒的……
解脱。
视野里最后的景象,是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猩红的、疯狂的眼睛,此刻所有的风暴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的平静。他死死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入灵魂的最深处,带往来世。
灰烬……也会有温度吗?
在这最后的下坠里……
似乎……真的……有一点点……
黑暗,温柔而彻底地,拥抱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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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空间】
冰冷的、纯白的、无边无际的空间。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
我悬浮在中央,像一缕没有重量的游魂。意识清晰,没有痛楚,没有疲惫,只有一片死寂的、永恒的平静。
【滴——】
【任务结算中……】
【世界编号:HS-743】
【主线任务一:与周绥岸达成BE结局——判定:达成(死亡分离)】
【主线任务二:挽救李氏公司——判定:失败(目标公司已被周绥岸摧毁)】
【综合评定:任务完成度50%……启动强制脱离程序……】
【灵魂能量损耗严重……启动紧急修复……】
【修复完成……准备投放……】
冰冷的电子音毫无情绪地播报着。
BE……达成了吗?
以死亡的方式。
真是……冰冷的讽刺。
眼前,没有啾啾的哭嚎。只有一片刺目的白光,如同宇宙初开的爆炸,瞬间吞噬了所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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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刺骨的冷。
风,凛冽的、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风,粗暴地灌入鼻腔,撕扯着单薄的病号服。脚下,是粗糙冰冷的水泥边缘。眼前,是22世纪医院天台外,那一片由霓虹、悬浮车流和冰冷钢铁森林组成的、令人眩晕的、无边无际的深渊。
我站在边缘。赤着脚。身体是熟悉的、属于“李欢意”的、被抑郁症蛀空的虚弱躯壳。灵魂深处那片沉重的黑潮,汹涌澎湃,温柔地召唤着沉沦。
跳下去。
跳下去就自由了。
成为一颗星……哪怕暗淡无光……
“欢意——!!!”
一个撕心裂肺的、带着穿越时空般绝望和恐惧的男性嘶吼声,如同惊雷,猛地从楼下炸响!穿透了凛冽的风声,穿透了城市的喧嚣,狠狠地、精准地砸进我空洞的耳膜!
那声音……
陌生。
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刻入轮回般的……熟悉。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天台风很大,吹得人摇摇欲坠。楼下,警灯闪烁,人群如同蝼蚁般聚集。一个穿着深色风衣、身影颀长而模糊的男人,正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拦的警察和医护人员,疯了一样地朝着大楼入口冲来!他仰着头,视线穿透遥远的距离,死死地、绝望地锁定了天台边缘渺小的我!
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脸。
但那股气息……
那股冰冷雪松般的、混合着绝望与毁灭的气息……
如同来自地狱的呼唤。
风,更大了。
吹动我凌乱的长发,拂过冰冷的脸颊。
我站在天台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空洞的过往。
而楼下,是那声撕心裂肺的、仿佛用尽轮回所有力气的呼喊:
“别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