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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如洗,空气里也浸润着温柔的气息。
一时之间都有点难以分清,这里到底是度假胜地,还是千年怨境。
颜妤难得安眠了整夜。
此时正值柳府筹备一年一度的家宴的时节,满府仆从穿梭如织。
颜妤趁乱与伙伴联络,众人如约聚在后园假山后的背阴处。
“妤妤这次可算是全须全尾的。”江星拉着颜妤上下打量了好几次。
自那日分离后紧蹙的眉尖,在此刻终于舒展。
不知为何,颜妤有点心虚。
在真正的白清镇中,每个人依旧都抽到了千奇百怪的身份。
颜妤现作待嫁的表小姐柳月婵,与柳梦然是闺中好友。
婚配对象,正是阿霁扮作的超超超超病弱的二少爷柳照雪。
白雪薇执柳府杏林印,偶尔也为求上门的村民看病。
江星担着大小姐柳梦然的教习师傅,在府中地位颇高。
陆明轩则是暗恋表妹柳梦然的柳承嗣,纨绔且欺软怕硬。
最惹眼的,当属许林琅。
这位素日里最持重的师兄,此刻竟成了柳夫人的胞妹孟清云。
“怎么这次独独许师兄反串?"颜妤打趣他,而后将镜中世界的境遇细细道来。
果然,除她之外,众人都未曾被拖入那个虚实交织的世界。
阿霁去是去了,但是毫无记忆。
那很没用了。
真实的阳光透过柳枝落在她肩头,轮回境和镜中世界的一切恍如隔世。
眼下线索零散如珠:
柳照雪与冥婚相关、柳梦然背负灭门血债、顾泽杀了镇民、奇怪的红莲印记、红绡盟怨灵与通玉灵体……
这些碎片在安宁祥和的柳府的映衬下,愈发显出粉饰太平的假象。
白清镇隐藏了太多东西。
前院隐约传来宴席筹备的动静。
每个人都困在既定的角色里,如同戏台上被牵丝的偶人,处于被动之中。
气氛略有些低迷。
某种直觉像阴天的潮气攀上脊背。
白清镇的真相之下,必定蛰伏着深不见底的悲剧深渊。
“总要试试看。”白雪薇甜美的声音温柔又坚定。
她率先将手悬在半空,纤细的掌心朝上,在夕阳里折出暖玉般的光泽。
已经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呢?
颜妤怔了半拍,随即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江星几乎同时伸手。
而后,大家把手叠放在一起。
“加——油——”
尾音拖得又轻又长,众人掌心相叠的温度穿透皮肤,熨贴到心底。
同伴们声线清亮得像淬过山泉,惊破了凝固太久的空气。
那些被暮色压弯的草叶在风里簌簌颤动起来。
于是大家继续分头打探消息。
颜妤提着裙摆穿过回廊时,仆妇阴恻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表小姐,该试嫁衣了。”
和她在镜中世界穿的那身一模一样。
她现在反应过来了,这是按照冥婚的规格制作的嫁衣。
可柳照雪还没死呢!
三分钟后。
阿霁也被抓了过来。
两个人被折腾着换来换去。
与此同时,白雪薇在柳府药堂处发现了异常。
本该晒着草药的青石板上,堆着几包药渣。
她蹲下身捻起些许,瞳孔骤然收缩。
这并非救人的良药,而是大剂量的迷药混着某种不知名毒药。
“白医师倒是勤勉。”顾泽不知何时倚在药堂门前,眉眼温润,笑容和善。
白雪薇干笑一声,打着哈哈飞快地溜了。
也就没看见顾泽身后那截碧色的裙摆。
假山后的江星正屏息凝神。
她刚刚翻进了柳老爷的书房。
在暗格里发现叠泛黄的名单,每一张都是自愿卖身的契约。
卖身人的姓名却与签下契约的姓名不同。
最底下那张契约日期是十年前。
名单上都是些年岁不一的女子,生辰八字倒是有相似之处。
暮色四合时,众人再度聚首。
陆明轩最后一个到。
他从柳府最西边狂奔过来,大喘一口气:“柳梦然顾泽的婚期和妤妤师妹与阿霁的婚期定在同一天了,都是在五日后。”
江星率先反驳:“陆师弟说话要严谨,是柳月婵和柳照雪!”
妤妤还小呢,找道侣的事情至少等到五十岁……
不!八十岁再说!反正修士生命漫长。
白雪薇赶紧附和,脑袋跟着上下点:“师妹最小,师兄讲话的时候讲清楚!”
许林琅不语,只是一味地盯着陆明轩。
陆明轩举手投降,于是大家接着往下聊。
颜妤没骨头似的靠在江星身上,她和阿霁被折腾着试了一下午婚服,倒没什么线索。
白雪薇倒是发现了点什么,但不多,还被顾泽逮到了。
但顾泽并没有阻止她。
于是众人心中也给顾泽打上一个问号。
江星心中有些猜测,也还需证实。
于是众人嘱咐过各自注意安全后,就又分头行动了。
*
颜妤和阿霁鬼鬼祟祟地蹲在柳老爷书房的窗户下面。
阿霁按住她肩膀,温热呼吸拂过耳畔:“姐姐,窗缝有光。”
颜妤有点怕痒,在阿霁靠过来的瞬间,像条滑溜的小蛇一样往旁边扭了一下。
好不容易平复好心情的阿霁再次脸红得像爆炸大番茄。
两人贴着雕花木棂往里瞧,柳老爷执灯立于书架前。
烛火映着那张保养得宜的面孔。
在光影交错间,他嘴角的法令纹如同两道裂开的沟壑。
“咯吱——”
紫檀木架被推开半尺,露出后方的暗室。
柳老爷端着烛台闪身而入,衣角消失在墙缝里。
阿霁正要动作,颜妤攥住他手腕。
月光勾勒出少女紧绷的下颌线,她以气声道:“看地上。”
斑驳树影间,两道新鲜的拖曳痕迹自书房台阶延伸至西跨院的方向。
这提示有点过于明显了。
看来,柳府的秘密还真是不少呢。
颜妤给自己和阿霁贴上了高级隐匿符,毕竟还有点摸不清楚柳老爷的实力。
两人翻进书房,跟在柳老爷后面进了暗室。
甫一进暗室,颜妤就被面前复杂的小路惊到。
她先给江星他们发去通讯符告知了二人的去向。
“姐姐,我来打头。”前方安危不明。
阿霁早已忘记,其实自己的人设是个柔弱无助的散修。
他不愿意让她涉险,至少,他也要挡在她面前。
毕竟,就算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也是她的大师兄。
毕竟,识海中出现过的画面,都是他伤害她,是他欠了她。
一身蓝衣的少年目光湿漉漉的扫过她的脸,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她也懒得拆穿他。
他们本就不光明正大,此刻也没敢燃起照明符。
越往前走,就越黑。
当所有光亮被尽数吞没,一双温热的手悄悄的握住了颜妤的手腕。
颜妤垂眸看了一眼,眸光极快地变换着,还是没有挣脱。
打算发个任务的系统察觉到什么,又匿了。
并决定给宿主寻找更多的台词手册,它觉得很有用。
毕竟像它宿主这样的笨蛋,如果再不勤能补拙,也是完蛋了。
拐过最后一个拐角,周围骤然亮起来。
等适应强光以后,颜妤睁开眼。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大坑。
裂口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
坑壁黏附着黑褐色污垢,那是经年累月的血液氧化后的颜色。
成堆的骸骨在阴影里交叠,最新鲜的那具还挂着暗红色的肉糜。
血迹杂乱地分布着,像某种邪恶仪式的标记,从不同方向的骨堆蜿蜒汇聚到中央。
那些本该死去的骸骨,在光影交错中摆出了祈祷的姿势。
这里至少有三十具尸骨,颜妤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
女童细碎的呜咽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颜妤和阿霁对视一眼,一同循着声音来源,指尖灵力已经凝聚。
在这种环境下,对她来说,其他求救的声音都可以忽略。
但是,孩子的不行。
系统想阻止一下:【宿主,不建议前往,前方有未知风险……】
赵斯屿牢牢地护在颜妤前面,抽空回它一句:“她想去就去,所有风险,由我承担。”
系统不出声了。
颜妤的鞋子陷进黏腻的土里,血腥气裹着腐臭味扑面而来。
“救……救救……”
细若游丝的童声再次响起,刺破死寂。
在森森白骨的缝隙间,蜷缩着团小小身影。
大概是个五六岁的女童。
她腕间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在溃烂,脓血顺着青紫的指缝滴落。
“救……救救阿娘和姐姐……”女孩儿细弱的哭声几不可闻,她拼命仰起脖颈,干裂的唇翕动着。
颜妤解下烟罗纱外裳的手在发抖,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孩子身上的伤口。
当裹住那具轻得可怕的躯体时,怀中小孩还抽搐着。
伤痕累累的手轻轻地揪起颜妤前襟的一点布料,眸子里带着恳求:“姐姐,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姐姐……求求你救救她们……”
颜妤心都碎了:“姐姐先带你出去好不好,待会儿姐姐就来救你的阿娘和姐姐……”
女孩不说话了。
她干瘦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还乖乖地捂住自己的嘴。
颜妤柔柔地将女童的头按在颈窝,周围的环境实在不适合被孩子看到。
她温热的泪渗进孩子枯草般的发间。
阿霁偷看她一眼。
锁链拖曳声自地底传来时,阿霁的剑锋已劈开退路,两个人带着孩子飞快地跑出去。
石门轰然闭合的刹那,他们谁都没看见,一截儿碧色的裙摆消失在角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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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薇几人早就等在书房外面。
收到颜妤的传讯以后,大家迅速集结,害怕她冲动受伤。
又怕万一真的有发现,他们贸然闯进去只会打草惊蛇。
白雪薇嘴上不停叭叭,手上迅速接过颜妤手里的孩子。
许林琅带着众人往事先找好的房间里走。
厢房内,白雪薇的银针悬在药汤上方颤抖。
女孩从未修炼过,所以无法为她注入灵力缓解疼痛。
她咬着唇将女童溃烂的皮肉细细剔除,转身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摔了药钵,咬牙切齿:“畜生!”
她将拳头抵在唇间,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捣药臼里。
女孩很坚强,即使很疼,也没有吭声。
飞溅的瓷片映出许林琅暴起青筋的手背。
他沉默着,将新熬的药汤吹至温热。
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上。
白雪薇的治疗很有效,她双目通红,嘴上骂骂咧咧,又怕吓到小孩子,蹭蹭地跑出去给小孩找衣服。
颜妤叙述时很平静。
她端坐在圈椅里,字字清晰如刀刻斧凿,裙摆上渐渐晕开深色水痕,洇透了她的烟罗纱。
看上去像是已经气疯了。
陆明轩虽然平时很不靠谱,但还是瞬间就想到对应的术法,“按照妤妤师妹描述出来的,应当是生人活祭……”他掏出罗盘开始卜算。
江星牵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颜妤勉强地勾起嘴角,她实在笑不出来。
孩子换上新衣服以后,握了握拳。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拉拉颜妤的衣角:“姐姐……”
颜妤蹲在床前,和女孩平视,笑着朝她伸出手。
少女的笑容像清晨的微光,如春天一般温暖柔和。
小孩慢慢地把手放上去,面前的这双手纤细白皙,温热柔软。
就像是握住了太阳。
小孩能记得的东西不多。
但她还是努力地把自己记得的情况,一一讲给眼前都向她散发着浓浓善意的哥哥姐姐们。
原来柳老爷一直在用活人祭祀。
受害者无一例外,都是女子。
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
在用她们祭祀之前,是极尽残忍的虐待,手段层出不穷,令人发指。
直到她们丧失一切关于生的希望。
女孩裹在云锦被里,像片随时会融化的雪。
颜妤安静地听女孩慢慢、慢慢地讲。
她半跪在榻前,孩子忽然伸出包扎好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她睫毛上将坠未坠的泪珠:“姐姐不哭呀!”
当女孩儿说到自己的伤时,颜妤眼泪终于挂不住,猛地掉下来。
她把女孩抱进怀里,泣不成声:“不要再说了宝宝,够了……”
白雪薇把头偏过去,拼命地捂着嘴巴不让哭声跑出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江星攥着颜妤的指尖早已泛白,却在女童望过来时绽开温柔的笑。
她将珍藏的蜜饯一颗颗喂进孩子的嘴里。
衣袖拂过之处,满室都是春日里最清甜的风。
陆明轩号啕大哭,罗盘在案上疯狂旋转。
他死死地盯着卦象,泛红的眼眶里蓄着滔天巨浪:“生人活祭!竟是最残忍的怨魂祭……”
向来聒噪的青年此刻声音嘶哑得可怕。
许林琅捏碎了手里的杯子,连碎片划伤手心也浑然不觉。
他又去重新给女孩倒了杯温温热热的水。
阿霁默默地给颜妤递上一方锦帕,沉默地跪在榻边。
而后用浸透药汁的锦帕轻拭女童的额角。
他变戏法似的,将一整包桂花糖尽数倒进女孩掌心,漂亮的糖纸在晨光中簌簌作响。
女孩儿咬一口蜜饯,囫囵咽下去以后,又含了块儿甜滋滋的糖。
她困惑地望着满室悲怆的大人们。
她伸出包扎成团子的右手,轻轻地擦去颜妤下颌将坠的泪珠。
而后露出一个怯怯的笑:“姐姐不哭呀、哥哥也不哭呀!”
她掀起衣袖展示结痂的伤痕,天真地比划着:“柳老爷用烧红的铁签子打我时,阿娘给我唱了好听的童谣,其实真的不疼的!还有一个漂亮姐姐一直在帮我们……”
“那是个穿绿裙子的漂亮姐姐,”孩童稚嫩的声音在满室药香里绽开,“在昨天夜里出现,她把最后半块饴糖塞给我。”
“她说:‘等穿着烟罗纱裙的姐姐来了,我们就能看见春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