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渐浓，厢房里的女童睡得正熟。

    桌子上的青瓷茶盏早已凉透。

    围坐的众人如同凝固的雕像，皆是一言不发。

    连惯常总是嬉笑打闹、插科打诨的陆明轩都紧抿着唇线，指节叩在檀木桌上的声响沉闷异常。

    颜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纹。

    自她抱起女童踏出暗室的那刻起，万千思绪便在脑海中交错盘桓。

    柳府高墙内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她再清楚不过。

    可当女童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颈侧时，所有权衡利弊的念头，都被她抛在脑后。

    谁都知晓，当柳老爷发现暗室中少了个人的刹那，必如巨石沉入寒潭，激起可怖杀机。

    看来调查要加快速度了。

    颜妤垂眸望着茶盏里漂浮的茶叶梗，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熟睡的女童：“抱歉各位，是我莽撞行事了……我本不该……”

    她尾音尚未落尽，白雪薇簪首的银蝶扑簌簌地落在她肩头。

    “说什么胡话呢？”少女突然扑过来环住她，衣袖漫开清甜的忍冬香。

    “若是我在场，定要把柳家祠堂的灵牌都掀了当柴烧！”她故意用额头蹭着颜妤的脖颈，将淡淡的哽咽藏在娇嗔里。

    相处的短短几日间，妤妤师妹总是这样。

    所有人都一脸不赞同。

    “哎呀妈呀妹子，你这可实在是见外了啊！你说你说这话干啥！”哗啦一声，陆明轩抖开半尺厚的黄表纸，“老陆我攒了十年的雷火符，正愁没处听个响儿！”话音未落，他又摸出串铜钱剑穗，叮叮当当铺了满桌。

    大哥……你今年都才十八岁。

    江星指尖的温度透过她鬓边碎发渗入肌理，清冽的声线里，带着某种令人安定的力量：“你做的，正是我们想做的。你救下那孩子的瞬间，师姐师兄都在你身后。”

    她手腕微转，将颜妤发间松脱的簪子重新簪稳，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回。

    阿霁默默地站在她身后，递上一颗桂花糖。

    熟悉的味道顺着味蕾蔓延至全身，像是在无声地给她力量。

    许林琅不语，只是一味地抱着大刀点头，伸手递给颜妤一只用草编成的小兔子。

    难言的情绪充满胸腔。

    来到这里的短短几日，她感受到了很多从前从未有过的感情。

    “有人在帮我们，也可以说，是在引导我们。”颜妤收拾好情绪后掐了个诀，在熟睡的女童周身布下一层淡金色的结界。

    灵力如水波，漫过孩童蜷缩的指尖。

    将孩子断断续续的梦呓都封在琥珀般的光晕里。

    几个人走到外面开始商量。

    “对于幕后黑手的真正人选，我大概有猜测了，只是还需验证一番。”颜妤望着院子里明亮得近乎诡异的月亮，轻声开口。

    千年前的月亮，也是这般圆吗？

    “嗯，幕后黑手应该在暗中监视我们。”江星肯定了颜妤的说法。

    阿霁也跟着点头，一副已经心领神会的模样。

    “啊？幕后黑手？是谁啊？难道不是柳老爷吗？不是顾泽吗？”陆明轩迅速加入群聊。

    但完全听不懂。

    难道他们大家不是一起解密的吗？

    为什么只有他在状况之外？

    “玩去吧孩子，回家吧孩子，回家好不好？”白雪薇同情地拍拍他肩膀，“顾泽应当和幕后黑手是一伙的。”

    “我们在轮回境中经历的一切，只是真相的一部分。所以顾泽并不是幕后黑手，至多算帮凶。而镜中世界的一切与现实相反，完全没有必要让我进去经历一遭。所以……”颜妤顺着时间线捋。

    “这些，均是为了给我们送线索。包括地上新鲜的拖拽痕迹、暗中帮助女童的人、甚至我们能发现女童……都是此人故意为之。”颜妤继续说。

    “那就这样分工，妤妤和阿霁继续去调查柳老爷，雪薇和许师弟保护这孩子吧，顺带盯着顾泽。我和陆师弟去调查西跨院。背后这人，很大概率是友非敌，但也不可放松警惕，大家加油。” 江星有条不紊地安排。

    末了她又叮嘱一句，“各位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务必将自身安危放在第一位。”

    颜妤点头应答，按住腰间剑柄的瞬间，感应到屋内的结界被破开了。

    沉睡中的孩子发出小猫似的呜咽，眼尾渗出两点泪珠，在苍白的脸上蜿蜒。

    “是牵魂引！”陆明轩快速结印，手指翻飞，与隔空而来的未知力量抗衡，“有人在用母女血咒追踪孩子的位置！”

    “陆师兄，试试能不能反追踪回去！”颜妤安抚着惊惧的孩子，怒气翻涌上心头。

    他摇摇头，“妤妤师妹，不行……”

    他虽然打破了对方紧逼过来的咒术，但同样也被对方切断了追踪。

    不用嘱咐，白雪薇和陆明轩也会看好孩子的。

    虽然陆明轩不甚靠谱，但白雪薇很靠谱啊。

    于是众人顺利分开。

    颜妤一路溜到房间门口。

    她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闪身入室，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下一秒。

    颜妤转身对上笑得温柔的柳梦然。

    柳梦然居然在等她。

    少女柔顺的头发散在肩头，月白中衣晕着暖黄光晕。

    粼粼目光恍若将融未融的春雪，显得缥缈又悲凉，“月婵，去哪儿了呀？”

    她尾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杏花。

    颜妤双颊适时晕开红霞，完全不带心虚的。

    她指尖绞着衣带，细声嗫嚅：“然姐姐，你就别问了嘛～”

    少女含羞带怯的尾音甜如蜜糖，将情窦初开的模样表演得活灵活现。

    她近乎痴迷地盯着眼前鲜活灵动的少女。

    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那该有多好……

    可惜这世上岁月蹉跎，因果轮回，光阴流转。

    从来都没有“如果”，更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柳梦然招呼着颜妤休息。

    在挪到床上的过程中，一抹清新的绿色闯进她的视线。

    颜妤心头咯噔一下。

    “然姐姐，这绿色真衬你！”颜妤脚步一转，拐了个方向，朝着架子上挂着的碧绿色襦裙走过去。

    “月婵喜欢的话，明天我们穿一样的。”她温柔地笑，似乎什么都愿意答应。

    “那然姐姐明天陪我去表叔的书房可以嘛～有好多书想看，可是我不敢……”颜妤顺杆子往上爬，开始无理取闹且撒娇。

    “好。”柳梦然毫不在意，只是宠溺地看着她，而后欣然应下。

    *

    颜妤在柳梦然柔声的催促下上了床。

    烛火未熄。

    颜妤瞅她一眼，翻了个身，却总感觉如芒在背。

    锦被上的金线硌着掌心。

    再次翻身的瞬间，她听见玉簪滑落锦褥的轻响。

    纱帐外的人影被烛光拓在薄纱上，恍若水墨绘就的仕女图。

    颜妤悄悄将锦被掀开指缝宽的间隙，正撞进柳梦然含着笑意的眼眸。

    那目光温柔如三月的雨，却让她心口泛起浓浓潮意。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

    浓烈的酸涩和不甘蔓延开来，她身体的控制权倏地被夺走。

    四肢像被浸入寒潭，僵硬且湿冷。

    颜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抽出枕下的药包，毫不犹豫地洒向柳梦然。

    柳梦然被迷晕的刹那，她竟飘然离了躯壳，如轻羽般飘在半空中。

    那个与她生着相同眉眼的少女，疾步穿过房门，分明是朝着西跨院的方向去了。

    腰间系着的珊瑚珠子叮当作响，击碎了满地清辉，而后被那少女猛地捂住。

    颜妤好像变成了魂魄。

    她乐呵呵地，也跟着一路飘过去。

    西跨院门口直直地立着个人影。

    那道人影眼熟至极。

    柳月婵直奔那人而去。

    待距离近了，颜妤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是穿着女装的许林琅。

    你们白清镇，这是把许师兄当日本人整啊！

    许林琅的身体似乎也不受他自己控制。

    那人与许林琅的眼神、气度都不同。

    颜妤飘到她们身后叉着腰，光明正大地开始偷听。

    “孟姨，我不同意在梦然大婚时揭穿柳老贼！您明明知道她有多爱顾泽！有多期待这一天！”柳月婵后颈泛起红莲印记，声音铿锵有力。

    颜妤：“完蛋，人设把握错了……这下就可以证实柳梦然有问题了。”

    “月婵，你当真不知道梦然身体的情况吗？你当真想无视顾泽做的那些事情吗？我们红绡盟的存在，不就是要荡尽世间不平事吗？”孟清云后颈的红莲印记明显更加凝实，话语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

    “孟姨，”柳月婵猛地抬头，目光清亮如火焰，“真正忘记红绡盟初衷的人，是你吧！当初加入红绡盟的时候就说过，我们只救女子！那些人的死活于我何干，于我们何干！”

    “月婵……”孟清云甫一开口，就被柳月婵打断了。

    柳月婵眼眶通红，眼珠也充了血，强烈的气愤使她面色通红。

    而强行压制的音量，让她的语气显得更加坚定不移：“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什么生命不生命的，我通通不在乎！我只知道我的梦然要死了！况且，那些人本就是死有余辜……”

    “啪！”孟清云对她失望至极。

    柳月婵被打得偏过头去。

    她毫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丝，紧紧盯着孟清云的眼睛，嘴角勾起的笑讽刺又夺目：“孟姨，我意已决。现在只是通知你，我柳月婵，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梦然的大婚，破坏她的生活。哪怕这个人是你，又或者说——是你最亲爱的姐姐、是梦然的母亲……既然我们都存有私心，那就各凭本事！”

    “那你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你又将照雪置于何地？”孟清云不死心，还想阻拦她。

    “照雪……是我对不起他，是我们有缘无份。可是孟清云，你休想利用柳照雪来威胁我！”听到柳照雪的一瞬间，柳月婵竭力将眼眶弥漫的湿意逼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坚决地开口：“至于顾泽，我十分赞同他的行为，我会保护好他们的！哪怕不惜一切代价……我这条命、我的人生、我的一切……如果没有梦然，将毫无意义。这是梦然梦寐以求的幸福，我绝不允许出现一丝差错！”柳月婵头也不回地走向柳梦然的厢房。

    就像当年一样。

    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颜妤唰地一下被拽回去。

    她又回到身体里了。

    颜妤蹑手蹑脚地从床上溜下去。

    她余光注意到柳梦然的鞋子上，沾着和她鞋子上相同的泥土。

    她猛地回头。

    柳梦然还睡得香甜。

    颜妤一边传音叫大家集合，一边一路狂奔。

    她记得当年柳家出事、白清镇大变，都发生在柳梦然大婚那一日！

    难道柳月婵失败了吗？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时至今日，事情的真相，终于在他们面前露出冰山一角。

    众人飞速地集合在那个厢房里。

    颜妤猛灌一口水：“各位！有重大发现！”

    她将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众人听完，许林琅跟着开始讲。

    原来，他失去身体控制权的时候，柳夫人正在和“她”争论。

    具体内容是关于在柳梦然大婚那日，给柳照雪和柳月婵举办冥婚的事情。

    孟清云在那时，突然就占据了他身体的主导权。

    开始的时候，她极力反对这个做法。

    可到底还是耐不住柳夫人的撒娇与垂泪。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柳夫人。

    而后就是西跨院的场景。

    “所以，柳梦然和柳照雪的身体，因为柳老头暗地里的勾当，出现了很严重、或者说不可逆转的的问题；而顾泽杀镇民，是为了给柳梦然续命；柳夫人则是准备在大婚那天，给柳照雪和柳月婵举办冥婚仪式；柳月婵和孟清云都是红绡盟的人，红莲印记是红绡盟的象征；红绡盟不清楚，还得再查查……”颜妤一口气顺下来，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

    江星赶紧拍拍她的背给她顺顺气。

    “另外 ，柳梦然已经被证实有问题。”颜妤最后总结一句。

    陆明轩听得一愣一愣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阿霁点头，慢吞吞地接住话头，开始给众人科普：“红绡盟，是从前流传下来的女子联盟。因为白清镇自存在以来，歧视女子、压榨女子甚至欺负女子的情况普遍，且越来越严重。为了帮助镇子上的女子摆脱困境，一些强大的、有天赋的以及顽强、自我意识强烈的女子渐渐地联合起来，专门组建了这个联盟。”

    阿霁喝下颜妤递给他的水，悄悄地看她一眼，笑得傻里傻气：“联盟的宗旨就是【女子能帮助女子，女子能拯救女子】。红莲印记，是得到红绡盟长老认可的标志。有了这个标志，一些胆小的女子、或是处境异常艰难的女子，就可以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明确求救的对象，从而及时得到帮助和救援。在红绡盟出现以后，镇子上欺压女子的情况好了许多，这个联盟就一直留了下来。发展到如今，也逐渐开始出头，帮助世人抵抗世间的种种不公。”

    江星跟着补充一句：“孟清云还活着，红绡盟也还存在。创建、以及加入红绡盟的女子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红绡盟里所有的成员，都是女子。”

    陆明轩转过头，转而开始钦佩阿霁和江星。

    怎么大家都这么厉害啊。

    不过傻人有傻福，他可以跟着大家干！

    “大部分线索都理清楚了，现在……”

    为什么重要的话每次都说不完呢？

    柳府上空的漆黑夜幕，在骤然之间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书房顶端迸射出一道惨白的光束，将整片夜空映得恍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