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是多陪她坐一站,这一次岸然已经熟门熟路了,连从她下车的那一站走回家的路线,他都信手拈来了。
现在再回想起来,岸然没有哪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是那么正确,以至于他都有些后怕,如果那晚他没留下,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车厢里的其他人全都下了车,一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自言自语的男子停止了嘴里的言语,转而坐到了他们对面的位置,虎视眈眈地看向他身边的她。
同样身为男性,岸然读懂了他眼底昭然若揭的心思,胸腔内翻涌而至的是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还有写在明面的厌恶。
但只要对方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就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而她只顾着盯着放在他脚边的箱子,准备伺机而动,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车厢内已经剑拔弩张的氛围。
车门大敞,那人的眼神里闪烁着跳跃的火焰,似乎极其希望岸然能够在这里,而他坐在位置上无动于衷,丝毫不管自己已经到站了。
下一站就是她的目的地,只要再坚持五分钟就好了。
可是这五分钟,势必比岸然想象中难熬。
就在这短短的最后几分钟里,那名举止怪异的男子从对面乾坤大挪移到了她的身边。岸然没想到他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当着自己的面骚扰她,一瞬间他的脑袋都有些发懵了。
怎么办……
上去拽着他的领子给打他一拳吗?打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愈演愈烈,让几个人都深陷泥潭。
不动手吗?万一对方做出什么更离谱的事,而自己来不及阻止怎么办?很多事情,一旦发生了,结果就再难以挽回。
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颤抖着贴上了他的手臂。
她冰凉的小臂与他温热的臂膀相触,那一刻他好像也在跟着她颤抖。
岸然知道她是不小心的,纯粹是为了和那个变态拉开距离,而非信任自己,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她会更加害怕。
现在最重要的,是拉开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以绝后患。
电光火石之间,岸然嘴里蹦出了几个字,“你箱子还没拿。”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一大跳,愣在了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岸然担心她没懂自己的意思,想再说些什么,又担心说多了会暴露他们之间根本不熟的关系,让另一边的人有了得寸进尺的底气。
好在她明白了他的话里有话,“咻”的一下蹿了出去,去够自己的行李箱,就头也不回地向车门的方向走去。
岸然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到门边。
他有意而为之地往左边略微挪了一小步,保证能让那个变态的男子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但却堂而皇之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方寸之间,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弥漫,而他的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
列车刹停,空气仿佛都静止。
有那么一霎那,岸然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快要喘不上气来。
等待门开的几秒钟,她浑身散发着焦躁的火热气息,恨不得徒手将门掰开似的,不断抖着腿,无声催促。
车厢内的空气与车厢外的空气互相交换,自由的芳香扑鼻而来。
岸然本以为她会一个箭步冲出去,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想到她丝毫不见慌乱,一步一步,缓慢有力,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忽然有点琢磨不透这个女孩。
岸然跟着她的动作而动作,她迈着小步子缓缓向前走,他便缩小了步子走在她身后,始终跟她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自动扶梯就在不远处,三两步路就到了面前。
准备上去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停顿了一下。
岸然因为跟在她身后不过一步的距离,险些没收住步子撞到她。他拽住行李箱猛的一个急刹车,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隐没在呼啸而至的风声里。
他吓得心有余悸,而她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扶梯的台阶一级一级向上翻滚,只要不按下开关,它就永远都不会停止。
那她呢?
岸然微微侧过头,试图去探究她的表情。
她因为视线向下,柔顺的黑色长发乖顺地垂下,把她的侧脸挡了个严严实实,全然看不见脸上的神情。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便无从知晓了。
越过她的头顶,岸然在心底默默计数。
一,二,三……
数到三十的时候,她终于动了。
抬起腿踩上快速出现的台阶,她的眼神往左瞥,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像是要看出洞来。
岸然现在才明白,她是想确认那个男人有没有离开。
岸然不是没想过对方会尾随她一起出来,但只要他在这儿,那人就绝对不可能再接近她,更不可能动她一根汗毛。
地铁驶向终点站,那人从他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她才卸除了戒备,像只落水的小猫,毫不掩饰地湿漉漉地颤抖着身体。
在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电梯上,她一秒都不能再等。脚下的电梯还没平稳,她就跨过三级台阶直接跳了上去,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拼命往前跑,就好像有人在后面追她似的。
整个地铁站里再没有了白日里的人来人往,此时此刻放眼望去,很难再找出第三个人的身影。
她除了是在躲自己,还能是在躲谁呢?
被抛下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这番滋味岸然也不是没尝过。
上一次,她从睡梦中惊醒之后,反应神速地去看对面,确认现在的站点信息。一看到是自己要下车的地方,她二话不说拉起箱子就跑,转身从另一扇门直接走了,而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丢下了。
眼看地铁门就要关上,岸然赶紧拉着行李灰溜溜地钻了出来,免得坐得更远,回家就更晚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岸然其实想说自己没有恶意,可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哪个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呢?
再加上经历过晚上的那一切,她害怕才是情理之中。
岸然只是没想过,他们之间会这么有“孽缘”。每次和她见面,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国庆假期的前一晚,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会有很多人去搭地铁。他们学校在两个地铁站中间,从前门走离第二站近,从后门出去距离终点站比较近。
一般情况下,都是从前门出发去乘车,步行差不多的距离能少坐一站路,相当于变相节约时间了。但那天晚上岸然特意走去起始站乘车,就是为了能有个舒服点的位置,毕竟要坐的路很远,他也不想挤在人山人海里。
那天晚上,岸然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
上一次他坐的是倒数第二班车,今天坐的是末班车,换了时间,换了地点,他们居然又在同一班列车的同一节车厢见面,他很难不把这归咎于“有缘”二字。
只不过上一次她和她爸爸坐在一起,这一次则是孤身一人。
上一次,她兴高采烈地和爸爸分享着全新的大学生活,那种脸上写满对未来憧憬的样子,一看就是大一新生。像他这样已经在大学经历过一年的人,早就对开学没了什么新鲜感,有的就只有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的,每年开学都会有的烦躁和不安。
他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在同一站上的车,但岸然总有种感觉,她和自己就是一个学校的。
而且,他听到了她爸爸喊她的名字。
他喊她“Luo Yun”,不知道是她就姓“Luo”还是省略掉了姓氏,而且至于是哪个“Luo”又是哪个“Yun”,这个也不得而知。
不知道那晚是不是她第一次一个人乘地铁,从一上车就在人群里找不着北,好不容易有了个舒服的位置,又接连碰到“意外”。先是行李箱被人挂到,后是被人踩了一脚,坐一次地铁搞得自己伤痕累累的,除了她估计也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人了。
那天她狼狈的样子直到今天岸然还记得,所以当时他毅然决然地把位置让给她了。
哪怕还有很远的路,他不想再看她受伤了,即便她的狼狈中还带了点憋屈的可爱。
她对他的起身和靠近很小心,有过两次悲剧的发生,她心有余悸。而他起身之后,她还观望了好一会儿,确认没人去坐,她才走过去坐下。
面对着空荡荡的车厢,岸然的思绪飘游到天南海北,又收拢在男女交替的报站声中。
要是换做以前,一上地铁,他早就闷头大睡了。这几个星期,他好像已经戒掉这个习惯了。
她身上总是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糟糕的事,所以他总是想帮帮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岸然问自己。
他偏过头去,知道这班午夜的列车不会再有其他乘客上车,车门背后也不会出现那张熟悉的脸庞。
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见她。如果想见面算得上一种贪念的话,他对她绝不是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