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喜换上宫女的衣裳,转头恨恨地看着裴玧泽问道:
''我这样不是很容易被看破吗?''
''不会,很适合。''
玧泽只瞟了一眼,便下了结论。
''你是在说我适合当伺候人的丫鬟吗?''
安喜用鼻子哼了哼。
玧泽没应话,只是走到她身后,安喜惊了一下,却见他手里握着一把半旧的牛角梳,闻言低笑一声:
''不敢。''
他的语气恭敬,眼底却显露出些戏谑之情,像是在看一只被迫穿上戏服的小丑。
''请坐。''
他指了指铜镜前的矮凳--那铜镜早已斑驳,照人如隔雾看花,勉强能辨出轮廓。
安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下--毕竟她可不会梳古代的发髻,总不能披头散发当宫中侍女吧?
玧泽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时,她下意识绷紧了脊背。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意外地轻柔,像是怕扯痛她,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感。
''谷大人头发倒是漂亮。''
他漫不经心道,声音低哑,像是在评价一件趁手的工具。
安喜本来是努力在铜镜里辨认自己五官,突然听他说起,随口回道:
''哪里哪里。''
''我是真心的。''
玧泽轻轻顺着她的头发,声音也顺柔下来:
''您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很狡诈?''
安喜努了努嘴,嘴上没讲话,心里却答应:这不是事实吗?
''我这么着急求神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做担保,您一定是不知道原因吧。''
玧泽也没给安喜回复的时间,兀自说道:
''三个月后,我便二十一岁。当今圣上不杀未成人者,一过二十一岁,我便会因为这个莫须有的肮脏血统处死...自十一岁进冷宫来,这些年来遇到多少和我命运一样之皇子妃嫔,可他们早早的都因暗杀,虐待去世...我狡诈、我残忍,也仅仅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如此,您若是我...''
安喜默然,她很早之前就从互联网或书籍上知道古代皇宫的残忍,不知道怎么接话,于是故意扯开了话题:
“你还会梳女子发髻?”
裴玧泽嘴角上扬:
''略懂。''
--又是''略懂''!安喜想起他那''略通''推拿的恐怖手法,顿时头皮发麻,警惕道:
''你轻点!''
玧泽没应声,只是手指翻飞,熟练地将她的长发挽起,束成宫女常见的双丫髻。他的动作利落精准,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甚至还能分神用余光打量镜中她吃惊的表情。
''好了。''
他最后调整了一下发髻的位置,后退半步,像是欣赏自己的作品。
安喜对着模糊的铜镜左看右看--发髻梳得倒是整齐,没想到他还有这手艺。
''像吗?''
她忍不住问。
玧泽的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扫过,从发髻到衣裳,再到她故作严肃却掩不住心虚的眼神,最终低笑一声:
''像不像不重要。''
他俯身,在她耳边哑声道:
''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您就是''钿儿''--一个脾气急躁、贪财、又欺软怕硬的粗使宫女。''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安喜的耳尖瞬间红了,但她强撑着没躲,只是梗着脖子道:
''本神...本人演技一流!''
玧泽直起身,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那烦劳谷大人证明证明。''
''你别真把我当奴隶使唤了,我一向吃不了苦。''
安喜一下子甩出一道''免责声明'',玧泽也顺着说道:
''无妨,反正那宫女钿儿也从来不干事,您就记着每日去外头的外膳房领些吃食便可。''
安喜抿了抿嘴,她知道玧泽只有出去才有出路,所以她必须助他先逃出这冷宫,扮成宫女打听打听情报是最有效果的了,但饶是如此,第一次当宫女她还是有些不安:
''真的不会被发现吗?我倒是无所谓,被发现你就惨了。''
玧泽这时也明明白白认清了安喜就是个不知从哪个世界被自己召唤出来的废物,若不是她得了血现在能控制住自己,不然他真想把安喜也推进井里。
但玧泽却也只深吸口气--有总比没有强。
安喜皱着眉,还等着玧泽开口,没反应过来,一件带着淡淡霉味的宽大衣裳已兜头罩下,宽大的衣领瞬间淹没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惊愕的眼睛。
''外人问起为何要披衣,就说你得了风寒,从我这里抢了件衣裳。''
''行吧。''
安喜拉了拉领子,拿着食盒便出了门。
从小道途径一个个荒芜破败的宫殿,安喜叹了口气,更加坚定了要离开的决心。
冷宫门口站岗的几个侍卫扫了眼她,打趣道:
''你是伺候哪个'主子'的。''
''别提了,是那断了腿的活死人...''
安喜照着玧泽教她的话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
''这丫头还拿披衣挡脸,怕是脸上长了痦子,哈哈哈哈哈...''
''那六皇子也真倒霉,走又走不了,吃也吃不好,这下连美人面都见不着咯!''
''呸!还六皇子呢,三个月后就被斩头的罪臣也能被叫皇子了,小心点,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去了,你脑袋也得随那皇子去。''
安喜乘着他俩互相打嘴炮时快步走开,一路上的宫女太监看她装扮便知她是冷宫里的人,纷纷避开,好像生怕惹了晦气,这样难怪玧泽说不会露馅。
安喜此刻正挎着破食盒,在外膳房蒸笼般的院子里,哪怕是掩着衣物也还是被个老太监唾沫星子喷了满脸。
''冷宫的饭?呵!''
老太监肥腻的手指几乎戳到安喜鼻尖:
''前儿赏你们半碗馊粥,倒喂出胆子了?滚!''
安喜低头盯着自己鞋尖,汗珠顺着鬓角滚进衣领,她能感觉到背后树荫下其他宫女太监看戏的目光,像针扎在背上,这一刻她想打死这太监的心都有了。
她冷静了两秒,想到自己的任务,握拳忍住了打人的冲动,拉下披衣,赔笑道:
''公公你消消气,这厮也没几个月好活的了,就当吃个断头饭...''
''谁家断头饭连吃个把月的?冷宫的人以后不准来!别连累了咱们!''
''诶...诶...你们饿死他无妨,不能饿死我呀!''
安喜昨日到如今没吃过一粒米,现在确实有了饿意,于是据理力争:
''哪怕是一个馍馍...给口饭吃吧公公!''
那老太监横了她一眼,不再理会。
安喜端着空食盒,再次被老太监的跟班小太监推搡出来:
''滚滚滚!冷宫里狼狈为奸的狗还想吃热乎饭?!''
一瓢混着烂菜叶的馊水迎头泼来,安喜慌忙躲闪,还是被溅了半身,黏腻的汤水顺着衣襟往下滴,头发丝都挂着烂菜梗。
她抹了把脸,指尖黏糊糊的,一股酸腐气直冲鼻腔。
安喜看着外膳房旁栽种的银杏树那高高的枝头,真想吊死在门口,半夜成鬼吓死这帮子浑虫。
这下没辙了,她蹲在滚烫的青砖地上,看着食盒里仅存的半块发霉的馍,第一次觉得这神当得比流浪猫还惨。
''喂!你没事吧?''
一道响亮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像燥热天里突然降下了一阵凉雨。
安喜抬头望去。
日光刺眼,她半眯着眼,只见逆光里站着一个穿靛蓝官袍的少年--他身量不算太高,身段倒是挺拔如松柏,官帽下露出白皙的皮肤,手里拎着个红漆食盒。最漂亮的是他那双眼睛--圆而亮,瞳仁是少见的糙米色,此刻正担忧地睁大,像林间受惊的小鹿。
他见她有了回应,立刻蹲下身,从袖中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棉帕子,毫不犹豫地递过来:
''快擦擦!这味儿...熏久了要生病的!''
安喜没接,警惕地往后缩了缩--万一是来试探她来着,经过听闻裴玧泽经历一事,她对任何主动的善意都过敏。
少年却以为她吓傻了,眉头皱得更紧,干脆自己动手,用帕子小心翼翼去擦她额角挂着的烂菜叶,动作细致,指尖却在发抖:
''我叫徐承奕,是太医院新来的见习医徒。''
他自报家门,声音有点颤抖: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成了这样?''
安喜垂下眼,哑着嗓子挤出设定好的台词:
''冷、冷宫...钿儿。''
''冷宫?!''
徐承奕惊得手一抖,帕子差点掉了,他显然听过冷宫那''废皇子''的凶名,糙米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惧意,但很快被更浓的担忧盖过。
''是啊,他们外膳房的看我是冷宫中伺候的下人,不肯给我饭吃,还泼泔水赶我走。''
安喜丧气地说道:
''这怪谁呢?''
徐承奕飞快地左右看看,一把掀开自己带来的红漆食盒。
这可把安喜给看傻了--一层码得整整齐齐的精致糕点,其中还塞着几个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徐承奕手忙脚乱地把里头的糕点全抓出来,不由分说塞进安喜的空食盒里,又飞快把盖子合上,他冲安喜友好地笑了笑:
''我今日点心领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
安喜抱着突然有了分量的食盒,愣住了,她看着徐承奕年岁不大的稚脸,看他清澈的眼眸,微笑说道:
'' 多谢...徐大人。''
''啊,不用这么称呼我,就叫我小徐罢。''
''对了,还有这个...''
徐承奕又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黄色布囊,一股清冽的药草香瞬间冲淡了馊味:
''里面是藿香和茯苓等药材磨的香药,你挂在床头或衣襟里,能避秽气,提神醒脑。''
他把香囊塞进安喜手里,指尖温热。
''冷宫...不是什么好地方。''
少年看着她脏兮兮的脸,声音低下去,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担忧:
''不过今后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偷偷来太医院后墙那棵歪脖子树下找我,我给你带吃的。''
他说完,像怕被人发现似的,拎着瞬间空荡的红漆食盒,转身就跑。跑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冲她用力挥手,眼睛亮晶晶的:
''钿儿姑娘!记得啊!我叫徐承奕!''
靛蓝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像一阵莽撞的风。
安喜抱着沉甸甸的食盒,手里攥着香囊,鼻尖是清苦的药草香:
''这小鬼,心地还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