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盛从铜川归来时,皇帝通过中书省舍人院下发了一则诏制:命皇太子秦盛当政当国诏。
前往东宫传送诏书的是通事舍人朱晏,她被导引至太子起居的正殿却未见其人,接待她的人是太子伴读唐赫。
“不想今日太极宫一方会下旨,殿下正在洗浴,可否请舍人等上一等?”
诏书必须由接收一方亲自领取谢恩,朱晏便对唐赫道:“请殿下自便,卑职在此等候。”
这时,东宫的一位司闺梁娓娓从偏殿内走出,默默行礼后向唐赫示了个眼色,唐赫意会后看向朱晏笑上一笑说:“失礼。”
朱晏笑着颔首:“请姑娘自便。”
秦盛正在南窗前的榻上更衣,娓娓上前为他穿上长靴,他有些失了耐心,起身弯腰自己提上了靴帮,娓娓见状,忙撤到了一旁,略站了站就知趣的退出了殿外。
唐赫从衣珩上取下他的袍服,为他穿戴一番,最后环上了他腰间的玉带,秦盛往前走近一步,视着她低垂着的眼睫问:“换了香么?”
唐赫手指微顿,很快便点头,系紧他玉带的搭扣说:“自家铺子里售卖的岚烟香,殿下若是不喜欢,明日再换回来。”
“不必,那龙涎香闻腻了,往后就用这个。”
唐赫点点头,抬眼笑:“好了。”
她说好了,那就是好了,秦盛不会再去检视第二遍,迈步就往正殿走,唐赫又把他拦了回来,踮起脚尖,将他衣领下压着的里衣整理服帖,再三确认后,又笑:“好了。”
她落下脚跟时,秦盛抬手将她轻揽入了怀中,他垂眼,凝视她。
眼是情媒,那些心绪不张一口就能道出来,唐赫觉着自己不能再跟他对视了,久一会儿她就会沉进他的眼底去。
“殿下,舍人在外头等着。”
秦盛恍若未闻,问道:“好几日不见,想我了么?”
唐赫脸红耳赤,垂眼点头。
“殷殷,我想听你说。”
她怔眼仰视他,再点头。
“想的。”
她的脚尖被迫点踮起来,他的呼吸靠近她的耳边,唐赫避开他的眼神,屏息提醒他说:“殿下,事关重大。”
秦盛自然明白这封圣旨事关重大,但那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他并不急于一时。
“陪我一起。”
“什么?”唐赫惊讶抬眼。
“殷殷,陪我一起去政事堂做东。”
“不可以的,殿下,我没有那样的资格。”
“你是东宫伴读,我说有便有,不愿么?”
步入朝堂那方地界,唐赫是想过的,但从前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没有回答,只是搂住了他的腰,把脸枕在了他的胸前,闻听他的心跳。秦盛迟疑了一下,伸出双臂拥紧了她。
他一直都在维护她,她是不敢再希求任何的,然而他从来不吝于给予。
“怎么了?今个少见的黏人。”
这是两人从幼时交往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亲近他,秦盛当下有种无措的欢喜。
她摇摇头,瓮声瓮气的说:“殿下真好。”
秦盛垂眼视她一边的鬓发,轻吻她的额角,她的依赖使他心底无端生出了一丝疼痛。
朱晏吃着茶,正跟娓娓闲聊,瞥见秦盛从正殿走出,忙放下茶盅,呈上诏书道:“恭喜殿下。”
恭喜。
秦盛接过诏书,免她的礼,同她谈起了政务,“我听说李景舵那桩案子走到最后一道章程了?”
朱晏道是:“今日朝中就要正式宣判了,关于此案的覆核,圣上请殿下主持,四个刑名衙署眼下已经在做准备了。”
“有劳。”
“不敢,卑职这就回宫复命。”
御史台。
虽然已经知悉案情,秦盛还是将“康泰十四年李景舵贪墨一案”的卷宗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这是一桩冤案,案情并不复杂,十年前,朝中在征收夏税时,发现苏州一方的造册中有一笔账目存在问题,经过核查,是时任苏州司仓参军事的李景舵在征收夏税时,贪污了其中的十万石稻米。
十年后,此案开启重查,由三法司以及花鸟司这四所刑名衙署联合侦办,推翻了当年的案情,查出该案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苏州刺史金益文,李景舵原本清白无辜,是被他这个上司所栽赃构陷的。
“我记得这案子是徐御史发现的端倪。”秦盛抬眼,看向对首。
桌案另一侧的御史中丞徐敬应是,“回殿下,卑职去年领了‘覆囚使’的衔儿到往江南两道巡察,见这案子事状有疑,就把卷宗调出来查阅,深入一查发现这当中竟藏着天大的冤情。”
此案重查后在朝中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三法司的长官由于参与了当年案情的审理,当即被朝中罢免了官职,暂由他们各自衙署里的二把手接替职位,负责彻查此案。
秦盛又问:“我记得当初李景舵被判了死刑,他的亲眷怎么说?”
徐敬回道:“按照重赃论死的惯例,李景舵本人被处以极刑:杖杀,其亲眷减死流放伊州。”
“如今还寻得回来么?”
花鸟司司长梁谒回答秦盛的询问,道:“回殿下,花司派了些人手前去伊州寻访,早前逢遇战事,李景舵的亲眷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已经族灭了。”
秦盛冷嗤,“我猜猜,当初三法司定是为了从速结案,书状未能彻底审理清楚就仓促做了判定。”
刑部侍郎严晙道:“殿下,近些年三法司内的案件一直存在壅滞的情况……”
徐敬脸一冷,打断了他的话,“法司内案子存量再大,也不是犯错的理由,光正,十年前你还未入仕,关于当时的情况,请慎言。”
严晙微怔,忙垂首止住了话头,秦盛瞥他一眼道:“法司内有什么难处,之后再议。”
说回到案情本身,严晙身旁的大理寺少卿祝子函向众人总结案情进展,“回殿下,此案情节已明,苏州刺史金益文因贪污及栽赃之罪,获死刑,其亲眷配黥,流放南岛。目前,此案已经完成了两次覆奏,还余最后一次,请殿下裁定。”
该案属于京师以外的死刑案件,覆鞫的章程少了两道,三次即可结案。秦盛还是有些不放心,再次翻开了面前的卷宗,唐赫起身,为他添满了茶。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秦盛看向了面前的四人,三人不语,其中一人开了口,大理寺少卿祝子函道:“回殿下,本次审案,证据圆备,绝没有纰漏。”
唐赫看向了她,这是唐赫第一次见到官场里的年轻姑娘,她知世故,所以会在某些时刻保持沉默,却又不肯过于圆滑,于是会在某些时刻发声。
秦盛打消了疑虑,颔首提笔批复,完成了此案的最终覆核,在加盖东宫的章印时,随口说道:“恭喜诸位,要升迁了。”
恭喜。
室内的气氛冷了下来,落针可闻。秦盛把他签署过的文状推至徐敬面前,似而非笑的问:“听说安北王回京了,还没来得及拜会我这位皇叔。”
徐敬接过文状行礼,垂首掩了面色道:“中秋大宴在即,二位殿下相逢在即。”
这番对话是有机锋的,徐敬是安北王秦赫的岳丈,他的女儿是安北王妃,所以秦盛才会在他面前提到秦赫,无论太子出于何种用意,徐敬的回答确是滴水不漏。
等太子先行离开,再等御史中丞徐敬跟花鸟司司长梁谒先后离开,刑部侍郎严晙缓了口气说:“慈为,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是。”祝子函道:“不管法司里有多忙,跟上头说得着么?你是在解释,他们只当你找借口罢了。”
严晙挠了挠头,回眼看她,“我们俩一同入仕的,慈为怎么好像……好像……”
“什么?直说。”
“好像更游刃有余一些。”
祝子函起身往外走,走到门边回头看向他笑,“光正你,可以慢慢在这里头适应,我是不行的,慢一步,它就没了。”
“什么意思?”
“你不懂。”
皇帝召见,派遣了太极宫的内监前来传达旨意。
唐赫向秦盛告退,被他攥握住了手腕,“别走,跟我一起。”
酸意从心底漫了出来,唐赫鼻尖发红,轻轻摇头说:“殿下,这次,是真的不可以。”
“殷殷,看着我。”
她抬眼看着他。
“跟我一起。”
“不可以……”
“是我不想落单,是我想跟殷殷一起。”
唐赫匆忙垂眼,偏过了脸,秦盛一手揽她入怀,一手拭去她眼尾的湿润,低声说:“怪我。”
“不怪殿下。”
他轻笑,安慰说:“那可千万别掉泪珠子了。”
两人在兴安门的檐下,唐赫鼻酸眼潮了很有一阵才缓过来,她再次抬眼时,透过秦盛的肩线,看到一道罅隙中的万丈光芒。这个清早这一刻的光景极其静美,像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那类千载难逢的良辰,唐赫想对面前之人说一些话。
“殿下,我……”她仰着脸,因为紧张,腮边起了红晕。
秦盛目露疑惑,颔首等待着,“你说。”
“殿下,我……”
“殿下,圣上眼下正在宫里侯着,请您切勿延挨了时辰。”那名老内监在两人说话的间隙里向前迈近了一步提醒。
秦盛还在等,唐赫同内监对视,那副苍老的面目十分平静,她被一双阅尽世事的眼睛注视着,无所遁形,她好像被它们看透了。她想要说的话会触人心旌,老内监要顺利完成他的差使,确保太子在面圣时心神不受任何干扰。
她退出了这场唯有两人可察的对峙。
“不着急的,”她莞尔一笑,摇了摇头,“随后我再告知殿下。”
秦盛走在了她的前头,唐赫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他回眸来找她了,驻足等候她,她迈步跟上前。
那一刻她已经失去了,还好,她跟他之间还有漫长的光阴可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