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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不离灯

    秦盛带着唐赫上殿陛见,两人一同向上首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待他们礼毕后,皇帝抬手,阻止了秦盛解释的意图,默许了唐赫的存在,只道了一字。

    “坐。”

    皇帝并非不介意唐赫的存在,只是她与当下的时局相比,所处微末。那则诏制下得仓促,父子之间是该有一场深谈了,皇帝根本顾不得将口舌之辩浪费在她身上。

    “李景舵一案已经完成了覆核,的确是桩冤案,法司内没有疑议,元凶金益文秋后处刑。”

    “就这么办。”皇帝对于太子的裁决给予肯定。

    秦盛垂首领旨,又听皇帝道:“宏意,能决断大事者,得帝王之体。”

    秦盛放在膝上的双掌在唐赫的余光里蜷握住,她陪同他一起紧张起来,皇帝的这句话看似是隐语,旨意却很明显,这是要将君权彻底下放给太子了。

    “儿臣惶恐。”

    皇帝微微咳了声,继续说道:“皇太子继体承业是早晚的事,眼下时候到了,如何主持君道,为理国政,你自幼时起已逐渐习得,朕不再多言,大胆一些,自管放手去做。”

    “儿臣恭领圣诏!”

    对话之初,皇帝屏撤掉了殿中的宫女太监,只余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分侍左右,对话进展至此,他们二人在皇帝的示意下也退出了殿外。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对话是不会被记录在案的。

    唐赫隐约听见皇帝的一声叹息:“去年点了徐敬‘覆囚使’的衔儿,是看在平日他为人清谨的份上,结果他这一出手还真给自个够着了一个台阶。”

    御史台内,徐敬算是时辈中间资历最深的御史,这么多年呆在副贰中丞的位置上没有迁官,是因为皇帝对他的有意掣肘。限制徐敬在法司内的权力,就是限制与之有姻娅关系的亲王秦赫,所以朝廷常派徐敬到往外地巡察,隔绝他与政局的关联。

    然而徐敬此人颇具治狱的才能,干出了不俗的政绩,这回是干到了正经的关节上,一举查出法司内的漏洞,不仅为冤屈者平反,还顺带将御史台的一把手拉下了马,那么按照朝中官职补缺的原则和逻辑,他必然是下一位御史大夫。

    秦盛笑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理,不怀‘登台’之心的御史,那便不是好的御史。”

    太子对徐敬并非没有防备,这番话也不是在为谁开脱,他只是道出了人之常情:在朝行走之人,人人都怀着同一种居心,那就是向上攀爬。

    “宏意,任用下一届三法司长官的诏令,你来下发,舍人院那边,朕已经打过招呼了。需得让他们知道自个头上的主子是谁。”

    秦盛有些吃惊,但他并不做表面上无意义的推脱,权柄到手了,不去过分追究它的由来,当即接受方是上策,于是领旨谢恩道:“谢父皇信重。”

    唐赫暗自思忖,皇帝本次让渡君权的动作很大,几乎是拿秦盛当做嗣皇来看待了,如此是会在朝中引起波动的。

    她能想到的事,余下两人自然也能想到。皇帝给太子提了个醒:“本次人事调动定会引发朝中的议论,朕希望你有所听闻,有所屏蔽,做好应对。”

    “是。”

    秦盛刚刚应下,门外有太监通传:中书令陈珩请求觐见。

    皇帝宣他入殿的同时对秦盛说:“看看,说曹操,有位曹操便到。”

    陈珩入殿后先行礼,而后递出了一封文书,皇帝阅过后递给了太子,秦盛看到“蒙陛下擢居中书宰辅”的开头一句便明白过来,这是一封辞呈。

    皇帝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了沉默。秦盛领悟到位,既然已经执掌政权,接下来的局面需要他独自来应对。

    秦盛看向了陈珩,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再次免冠行礼说:“请殿下批准臣的奏请。”

    臣。

    这一自称听得唐赫心头疾跳,依据大秦仪制,当朝皇帝在位时,只有东宫官僚对皇太子称臣,朝廷百官不能对皇太子称臣,而是自称名。

    陈珩面对太子以臣自称,显然是为了故意表露出附和皇帝那封诏制的态度。

    秦盛坦然接受了他的这一句敬称,笑道:“按大秦官员升降进退之制,满六十年岁者可致仕,有殊勋异绩者酌情延期至七十岁,衡宰大人年近五十五,如何就要离朝下野了?”

    “俗话说:‘宰相者,时来即为,岂能长据?’,时去了,臣该退了。”

    所谓时来时去中的这个“时”字,陈珩是把字义玩弄到了刁钻的程度,他的意思是朝廷不再需要他了。

    陪伴太子多年,唐赫在潜移默化中也习得了一定的政治素养。当下这一场对话中产生的隐秘谈锋,她洞察无遗。

    陈珩这个中枢宰臣是有顾虑的,唐赫知他因何顾虑。这件事要从前追溯,从皇帝跟太子两人的关系说起,他们不单单是父子,还是君臣,可能君臣的情分还要胜过血脉亲缘,而任何人之间的关系一旦蒙上了政治色彩,大抵都会变得微妙起来。

    皇帝对待他的亲生儿子也是有防备之心的。历史上有太多起皇太子弑父,篡权夺基的事件重复上演,皇帝不愿蹈其覆辙,所以随着秦盛的年龄渐长,他一直在有意的遏制东宫一方的势力。

    最初的手笔万分决绝,皇帝以快刀斩麻之势,在秦盛及冠后,罢黜了东宫僚属中的太子三师,也就是秦盛的授业老师们,当时少师、少傅、少保这三位对秦盛影响力最大的官员均是朝中的枢臣,一夜之间全部丢了官位。

    朝中文武百官嗅到了不寻常之处,之后在与东宫来往时不谋而合的统一了态度。陈珩这位后来者居上的中枢大臣同样见机行事,他早就将皇帝的心坎琢磨透了,身为中书令,政事堂首席宰辅,掌朝政大权,皇帝提拔他,是为了利用他手里的相权去制衡太子,从而保证皇权能够畅快的呼吸,可不是让他去拥扶太子,继而对皇位构成威胁的。

    所以近些年,他不敢越雷池半步,与东宫的来往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太子秦盛心性纯然,对上的态度素来恭谨,没有生出过任何枝节,即使陈珩被太极宫和东宫这两方势力夹峙在当中,他的处境倒也算自如,使得这对父子的关系始终保持在一种融洽无嫌的状态。

    可当那则命皇太子当国当政诏一经下发后,他迷茫了,朝中的局势又要起变化,陈珩费心琢磨了半晌,不想琢磨了,索性让上头给个明话算完,但是他又不能明着问,君臣来往要讲言辞隐微那一套,于是他只能投石问路,他上奏的辞呈就是那枚石子。

    陈珩当然不是真的想要辞职,他只是需要一句明示,皇帝命他自此以后拥扶太子,他就及时调转朝中的风向,皇帝要罢免他的相位,他就及时抽身而走,横竖脑袋要比官位重要。

    今日到场,皇帝一句不言,让皇太子出面同他协调,其实就是在表明态度,但他的辞呈已经递出,又不能出尔反尔跟皇帝说自己反悔了,朝堂又不是他家的灶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所以陈珩只能硬着头皮等待太子的回复。

    朝中的老陈人们狡猾如狐,总是旁敲侧击的来那么一手,秦盛看穿了陈珩的心思,又不便揭穿,只能陪着对方演这出戏。他笑了笑道:“我看衡宰大人请辞的原因是‘筋力衰谢’,贞观年间,房玄龄某一次向太宗请辞,也是这番措辞。”

    提到前人,陈珩忙行礼道:“臣只是借鉴文书用语罢了,万万不敢自比于房太尉。”

    “不见得,”秦盛笑道:“朝中庶务,衡宰剖断如流,堪比房太尉。陛下需要衡宰,本宫需要衡宰,朝堂需要衡宰,公若筋力尚余,无烦此让,这封辞呈,本宫便不予批复了。”

    听闻此话,陈珩惊出了一身冷汗,“公若筋力不衰,无烦此让”正是太宗将房玄龄挽留于朝的说辞,如此,太子便是以太宗的身份自比了。他暗中瞥向上首,见皇帝面色沉静,终于把心收回了肚子里。

    皇帝的态度探明了,自己的官位也保住了,被这样一番开释后,陈珩放松了戒备,这才留意到秦赫身旁的一人,是太子伴读唐赫,她不声不响的端坐在那里,像殿中原有的一件摆设,为此,他又吃了一惊,按理说,唐赫不该出现在当下的场合之中,然而上头两人允许她在场,他揣着为人臣下的觉悟,按压住心中的疑问。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探视,抬眼看了过来,轻一颔首,向他行礼。陈珩迟疑了一下回礼,他们这类在朝堂中浸淫多时的人恐怕再也生不出那双眼睛里安静透亮的精神了。

    “中秋过后,政事堂的集议朕就不参与了。”

    皇帝指的是堪会安北王秦赫上表奏请朝中回残助边一事。

    听闻此话,陈珩回过神领旨,唐赫听到安北王的名头,心底莫名有些不安,她垂眼望向桌边自己的那只茶盏,水面在细风的吹拂下隐隐晃动着,波光缭乱。

    上了马车,唐赫挽起帘子,雨后的晴光照进车厢,她回头看向身边,秦盛整个人沐在明光里,是翘首朝朝候太阳的昂扬姿态,可是他好像有心事,出宫后就一直沉默着。

    “恭喜殿下。”她笑着,牵起他的一只手。

    他调眼看向她,合掌回握她的手,也笑。他的笑意很浅,唐赫了解他,这样的他一定有话要倾吐。

    “朝政之权,殿下已持有之,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殿下不高兴么?”她试探着问。

    秦盛垂眼看着她的手背,拇指一下一下在她的筋络上轻轻地捋,又沉默了须臾,承认说:“殷殷,其实,我心里很惶恐。”

    父子之间相互忌惮,东宫如履薄冰,他身为储胤,却不能在政局中大施拳脚,不敢与大臣们交往过密,以至今时,政权在握后,他仍旧踌躇,那是皇帝赋予他的权力,他必须施为有度。

    在分寸之间精准地拿捏一个度,近些年来,太子一直都在极力贯彻,当下他的命题并没有发生改变。

    秦盛的惶恐,唐赫感同身受。她回想起方才他在殿上的样子,从容、自信、得心应手,便又笑了起来,“殿下,在御前那阵子,你是不惶恐的。”

    秦盛微怔,停下手头的动作,若有所思。唐赫叩响了车轸,马车行驶起来。轻微的颠簸中,他握紧了她的手,牵她到面前来,轻吻她的额头。

    “圣上下令后,朝中的人心就有指归了:‘诸司有奏,事无大小,并启皇太子。’殿下不要惶恐,我相信殿下。”

    皇帝不是不信任太子,他是不信任父子君臣的体/制。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可悲的情感。权力被长久架空的秦盛是孤独的,她愿意为他分解片刻的孤独。

    “涉入朝政人事之初,我可能会遇到阻力。”

    “任何人涉入朝政人事,应当都会受到一定的阻力,我相信殿会处理好的。”

    秦赫曾认为:向外界披露内心的脆弱是一件可耻之事,可当他尝试向唐赫坦白时,这件事好像变得合理了起来。

    一路上,她笑着,陪着他说话,破天荒的没有在车里睡着。车轮下偶见颠簸,他的心底却很平静。

    “殷殷,”他将她的手越握越紧,“答应我一件事。”

    “殿下请说。”

    “你会一直陪着我,这件事,答应我。”

    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回到东宫了。她侧过身,看着他,笑道:“当然好,我答应殿下。”

    一缕光影从她的面上掠过,秦盛凝视她道:“影不离灯,像这样的。”

    她笑得欣喜,追问他道:“殿下,你我,谁是灯,谁是影?”

    “殷殷是灯,秦盛是影。”

    她是灯,他是影,她似乎很重要。

    唐赫咬唇垂眼,红着脸点头,“好。”

    “殷殷。”

    她应声抬眼。

    “不能反悔。”

    她满眼的晴色,仍是笑:“殿下,我不会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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