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狠狠洗刷过、又尚未完全干透的潮湿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六岁的闻映寻肩头。他小小的身体裹在剪裁合身、料子挺括的深蓝色小西装校服里,安静地跟在父亲闻桦秋身边,一步步踏上香港这所私立小学前光洁如镜的台阶。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大理石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像他此刻在心底默背的古诗韵律。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稚嫩的声音低低地、一丝不苟地念着,仿佛要用这熟悉的字句,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筑起一道小小的墙。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最后一句落下尾音,他也停在了一年级A班敞开的教室门前。教室里嗡嗡的人声和窗外残留的雨滴声瞬间涌入耳朵。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里面那些同样穿着崭新校服、面孔却全然陌生的同学。父亲宽厚温暖的手掌落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阿寻,进去吧。爸爸下午来接你。”闻桦秋的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手里还提着陆云曦特意早起准备的、用精致保温盒装好的港式点心,那是给秦于舒家的心意。
闻映寻点了点头,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看起来比他小身板还要沉重几分的崭新书包——深蓝色,皮质,带着簇新的光泽和一丝淡淡的皮革气味。他深吸一口气,那潮湿的、混合着新书本油墨和陌生小朋友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然后迈开脚步,走进了那片喧闹的海洋。
教室很大,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积雨云层,再挤过宽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墙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卡通画和端正的繁体字拼音表,角落里还挂着一幅色彩鲜艳的维多利亚港风景图。空气里弥漫着新纸张、蜡笔和一点点汗水的味道。孩子们的声音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鸟,叽叽喳喳,忽高忽低,撞在墙壁上又弹开。
闻映寻抱着书包,站在门口这片小小的嘈杂边缘,目光沉静地掠过一张张兴奋或紧张的小脸,寻找着空位。阳光吝啬地只照亮了教室中央的一小块区域,大部分地方都陷在一种暴雨过后的、灰蒙蒙的安静里。
就在这时,一股带着点汗津津的热气和某种甜丝丝水果糖味道的风,猛地扑到了他面前。
“喂!”
声音清脆响亮,像颗小石子骤然投进水面。
闻映寻下意识地抬眼。闯入视线的是个扎着两个倔强翘起的羊角辫的女孩。她身上的女式校服白衬衫领口歪了一点,格子裙似乎也沾了点灰尘,脸颊因为跑动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但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充满好奇地、直勾勾地打量着他,眼尾天生带着点俏皮的上扬弧度。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梭巡,最后定定地落在他眼睛上,小嘴微张,似乎发现了什么稀罕物。
闻映寻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抱着书包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压着光滑的皮面。他微微侧过脸,想避开这过于直接的目光。
“你……”女孩凑得更近了,鼻尖几乎要碰到他抱着书包的手臂。她歪着头,羊角辫随着动作晃了晃,声音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宣告,“你的眼睛!好亮哦!像……”她努力想着词儿,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一亮,“像月亮掉进去了!小月亮!”
“小月亮?”
这个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称呼让闻映寻彻底愣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猛地一轻——那女孩竟不由分说,极其利落地一把将他紧抱着的、沉甸甸的新书包给拽了过去!
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你……”闻映寻愕然地看向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又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强盗”。
女孩已经抱着他的书包,噔噔噔几步跑到了教室中间那片被阳光勉强眷顾的区域。她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小书包和一个画着卡通猫咪的粉色水壶往旁边一个空位的桌面上一放,然后转过身,双手叉腰,下巴微微扬起,冲着还愣在门口阴影里的闻映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笑容极具感染力,嘴角高高翘起,眼睛弯成了两道甜美的月牙儿,里面盛满了阳光和一种“天经地义”的得意。
“以后,”她清脆的声音盖过了教室的嗡嗡声,带着点奶气的豪迈,“这个位子归你啦!坐我旁边!我叫陈若溪!”
她顿了顿,小手用力拍了拍身边那张空椅子的椅背,仿佛在拍打自己的战利品,然后挺起小胸脯,像个小将军宣布领地一样,用更响亮的声音补充道:“以后我罩你!小月亮!”
闻映寻彻底呆在了原地。怀里骤然消失的重量感异常清晰,耳边回荡着那个女孩——陈若溪——脆生生的宣告和她给他起的奇怪外号“小月亮”。他从小就不喜欢别人乱碰他的东西,尤其是崭新的、属于他自己的物品。书包被这样蛮横地抢走,一股小小的、陌生的恼怒像细小的泡泡,从心底深处咕嘟咕嘟冒上来,顶得他喉咙发紧。
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唇线清晰而倔强地拉成一条直线。他迈开步子,想要走过去,把自己的书包夺回来,然后……然后坐得离这个莫名其妙又吵闹的女孩远远的!
刚走出两步,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像枚灵活的炮弹,比他更快地冲到了陈若溪旁边那个空位前。那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动作带着点蛮横,伸手就去抓椅子,嘴里还嚷嚷着:“这个位子我要了!”
陈若溪反应快得出奇。她几乎是立刻把闻映寻那个深蓝色的新书包和自己的卡通水壶一起,重重地拍在了那张空椅子的椅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走开啦!”她扭过头,对着那个小胖子毫不客气地大声说,眉毛都竖了起来,“这个位子有人啦!是小月亮的!”她一边说,一边还用身体挡在椅子前,像只护崽的小母鸡,指着还站在几米外的闻映寻。
小胖子被她的气势唬了一下,又看看闻映寻那张没什么表情但明显不好惹的脸,撇撇嘴,嘟囔着走开了。
陈若溪这才松了口气,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她转过身,看见闻映寻已经走到了课桌旁,小脸板着,嘴唇还是抿得紧紧的,那双被她称为“小月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一点被冒犯后的薄怒和固执的坚持。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拿回自己的书包,然后离开。
陈若溪眨了眨大眼睛,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嗯,不太礼貌?她看了看闻映寻绷紧的小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紧紧抱着的、属于他的深蓝色书包,那簇新的皮面在透过窗户的、灰蒙蒙的光线下泛着微光。
她脸上的得意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一点,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心虚和犹豫。她往前蹭了一小步,离闻映寻更近了些,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带着点雨后青草味的清新气息。
闻映寻没动,只是固执地伸出了小手,掌心向上,意思明确:还给我。
陈若溪没立刻把书包递过去。她仰着小脸,仔细地看了看闻映寻的额头。刚才一路抱着书包跑过来,又和小胖子对峙,她自己也微微出了点汗。而闻映寻,从校门口一路走进来,抱着沉重的书包,又经历了她这一番“打劫”,额角靠近鬓发的地方,也沁出了一层细密晶莹的小汗珠,在灰白的光线下微微闪着光。
她忽然踮起了脚尖。
这个动作很突然。闻映寻只觉得眼前一花,女孩红扑扑的脸蛋骤然凑近,带着水果糖和阳光的气息。他甚至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长长的睫毛。
接着,一只同样带着点汗意、却异常柔软的小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轻柔,飞快地擦过他的额角。
那动作快得像蜻蜓点水,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驱散了那点恼人的湿黏,留下一种奇异的、微微发痒的触感,一直蔓延到耳朵尖。
闻映寻整个人都僵住了。伸出去要书包的手停在半空,忘了收回。那点小小的恼怒,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亲昵举动,冲击得七零八落。他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她那双弯弯的月牙眼里,清晰地映着他自己此刻呆滞的模样。
“喏,”陈若溪把手缩回去,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别开一点脸,但很快又转回来,把那个深蓝色的书包往闻映寻怀里一塞,声音比刚才小了很多,带着点别扭的讨好,“还给你嘛……别生气啦,小月亮。”
书包沉甸甸地回到怀里,带着女孩怀抱的温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糖果甜香。闻映寻下意识地抱紧了它。那点被冒犯的感觉,莫名其妙地,就像额角那点汗意一样,被她刚才那一下轻轻擦掉了。他看着陈若溪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坦率的歉意和一点……期待?
她好像真的很想他坐在这里。
闻映寻抱着书包,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里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讨厌别人碰东西的固执,被抢东西的恼怒,还有额角残留的那点轻柔触感带来的异样感,以及眼前这双弯弯的、盛着阳光和期待的眼睛……他抿了抿唇,又松开,最终,一声不吭地拉开那张空椅子,把书包端正地放好,然后坐了下去。
动作有点僵硬,但坐得笔直。
陈若溪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像瞬间点燃了两盏小灯泡。她立刻也拉开自己的椅子,挨着他坐下,凑过来小小声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坐这里!我叫陈若溪,溪水的溪!你叫什么呀?小月亮?”
闻映寻端正地坐好,小手平放在桌面上。他侧过头,看着陈若溪近在咫尺、充满好奇和热情的脸。窗外,厚重的云层终于被撕开一道更大的缝隙,一束迟来的、带着暖意的阳光,不偏不倚地穿过玻璃窗,正好落在他身上,将他半边侧脸和那双独特的眼眸映照得格外清晰。
那双眼皮是流畅的开扇形,眼尾天生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此刻在澄澈的光线下,眼瞳深处似乎真的流淌着一点清冷又柔和的光华,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里,悄然浮现的一弯新月的倒影。
他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静和认真:
“闻映寻。”
陈若溪立刻笑开了,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眼睛弯成了更甜美的月牙形,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闻映寻!我知道啦!那我还是叫你小月亮!”她自顾自地宣布,然后献宝似的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小书包里掏啊掏,摸出一个小小的、用透明玻璃纸包好的东西。
是陆云曦精心准备的港式点心之一——一枚做成小兔子形状的、奶白色的椰汁糕。玻璃纸在她手心被揉得沙沙作响。
“喏!”她大方地把小兔子点心塞到闻映寻摊开在桌面上的小手里,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掌心,带来一点点痒,“请你吃!我妈咪做的点心可好吃了!以后我的点心都分你一半!”
点心微凉软糯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淡淡的椰奶甜香。闻映寻低头看着手里这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又看看陈若溪亮晶晶、充满分享喜悦的眼睛。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小心翼翼地、学着陈若溪的样子,也从自己那个崭新的深蓝色书包侧袋里,摸索出另一个保温盒——那是陆云曦准备给秦于舒的,他临出门前,母亲也塞给他一小份让他课间吃。
他打开盒盖,里面是几块做成花瓣形状、晶莹剔透的桂花糕。他拿起一块,同样轻轻地、带着点郑重的意味,放进了陈若溪摊开的小手里。
陈若溪惊喜地“哇”了一声,拿起那块漂亮的桂花糕,像欣赏什么珍宝。
窗外的阳光似乎又亮了些,暖融融地铺洒在两张并排的小课桌上,也落在这对初次交换了名字和点心的小小人儿身上。空气里新书本的气味、蜡笔的味道、还有点心清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
午休的铃声尖锐地响起,短暂地撕裂了教室里的喧闹。孩子们像被放出笼子的小鸟,欢呼着涌向操场。憋了一上午的精力,急需在阳光下释放。
闻映寻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的文具盒和书本,刚站起身,手腕就被一只带着汗意和十足力气的小手抓住了。
“小月亮!快跑!”陈若溪的声音充满了兴奋,她压根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拽着他就往教室门口冲,“去抢秋千!去晚了就没了!”
闻映寻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课桌。他本能地想挣脱那只汗津津的手——他不喜欢这样突如其来的拉扯,更不喜欢掌心这种黏腻的触感。他微微蹙起眉头,嘴唇习惯性地抿紧。
“放开……”抗议的话还没说完整,人已经被拖到了教室门口。
外面,暴雨洗刷过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明净的灰蓝色,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湿漉漉的塑胶操场晒得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水汽。空气温暖而潮湿,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味。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兴奋的尖叫声、皮球拍打地面的砰砰声,瞬间将他们淹没。
陈若溪像条灵活的小鱼,拖着他这个“沉重的拖油瓶”,在奔跑嬉闹的人流中左突右闪。她目标明确,直指操场角落那架刷着亮黄色油漆的铁秋千。
“快快快!那边没人!”她一边跑,一边回头冲他喊,小脸因为奔跑和兴奋涨得通红,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纯粹的、对玩耍的渴望。
闻映寻被她拽着跑,被迫迈开步子。风呼呼地掠过耳边,吹起他额前细软的头发。手腕上那点黏腻的不适感似乎被这奔跑带起的风冲淡了,被她掌心传递过来的那股滚烫的、充满生命力的热度覆盖了。他看着前面那个小小的、奋力奔跑的背影,羊角辫在跳跃,格子裙的裙摆飞扬。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他是她此刻最重要的、必须一起分享这份快乐的同伴。
那种感觉很奇怪。有点被动,有点无奈,但……好像也并不全是讨厌。
终于冲到秋千架下。果然空着。陈若溪欢呼一声,立刻松开闻映寻的手腕,像只敏捷的小猴子,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其中一个秋千板,小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链。
“小月亮!快上来!”她坐在秋千上,两条小腿悬空地晃荡着,指着旁边那个空着的秋千板,急切地催促他,生怕下一秒就被别人抢走。
闻映寻喘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刚才紧握的力道和温度。他抬起头,看向坐在秋千上的女孩。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双弯弯的眼睛里,盛满了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邀请和快乐。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到那个空着的秋千板旁。秋千的铁链摸上去凉凉的,带着雨后微润的触感。他学着陈若溪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木板微微晃动了一下。
“抓紧哦!”陈若溪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双脚用力向后一蹬地面,小小的身体立刻随着秋千向后荡去。铁链发出吱呀的轻响。
闻映寻下意识地也抓紧了冰冷的铁链。他看着旁边的女孩越荡越高,她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洒满了这片阳光灿烂的角落。
“小月亮!你也蹬呀!像我这样!”陈若溪荡回来的时候,大声地鼓励他。
闻映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他试着,有些笨拙地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还有些湿润的地面。一股小小的反作用力传来,身下的秋千板带着他,轻轻向前荡了一下。很轻微,几乎感觉不到高度。
风拂过面颊,带来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他再次用脚尖点地,稍微用力了一些。秋千荡起的弧度大了一点。铁链吱呀的声音似乎也变得轻快起来。
一下,又一下。
他学着陈若溪的样子,努力地蹬着地。秋千荡起的幅度越来越大,失重感带来的微眩和风拂过耳畔的轻快感交织在一起。他听到旁边陈若溪更大声的欢笑和鼓励:“对!就这样!小月亮!再高点!”
不知何时,他那一直习惯性抿紧的唇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阳光慷慨地洒遍整个操场,将雨后残留的水汽蒸腾成一片朦胧的金色薄雾。两个小小的身影在亮黄色的秋千架上,一高一低,像两只笨拙学飞的小鸟,追逐着风的方向,也追逐着同伴的笑声。
时光无声流淌,阳光在塑胶跑道上缓慢地移动着光影。嬉闹的孩子们渐渐被各自的家长领走,操场上的人声如退潮般散去,只剩下秋千架吱呀的余音在空旷里轻轻回荡。
闻映寻和陈若溪并排坐在操场边缘一条被晒得暖烘烘的石阶上。点心盒子已经空了,只留下淡淡的椰香和桂花甜味萦绕在鼻尖。陈若溪的小脸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黏住几缕,正满足地晃荡着两条腿。闻映寻则安静地坐着,小口喝着保温杯里的水,目光落在远处教学楼被阳光拉长的影子上。
“阿寻!”一个温婉熟悉的声音传来。
两人同时抬头。陆云曦和秦于舒并肩走来,手里都提着东西。秦于舒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自己女儿身上。陆云曦则快走几步,来到闻映寻面前,蹲下身,自然地用手帕擦了擦儿子额角再次沁出的细汗。
“妈妈。”闻映寻轻声唤道,又看向秦于舒,“秦阿姨。”
“诶,映寻真乖。”秦于舒笑着应道,随即转向自家那个正试图把歪掉的羊角辫重新扎好的小泥猴,“溪溪,看看你,像个小野猫似的!快跟陆阿姨问好。”
“陆阿姨好!”陈若溪脆生生地喊,眼睛亮亮地看向陆云曦,又好奇地瞟了瞟她手里精致的食盒。
陆云曦被她的活泼逗笑了,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印着素雅花纹的保温食盒递给秦于舒:“于舒,一点自己做的点心,港式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味道?”
“哎呀,云曦你太客气了!”秦于舒连忙接过,脸上露出惊喜和怀念,“好久没吃到你做的点心了,肯定还是那么地道!”她低头对陈若溪说,“溪溪,快谢谢陆阿姨!”
“谢谢陆阿姨!”陈若溪立刻甜甜地道谢,目光粘在食盒上。
陆云曦笑着摸了摸陈若溪的头发,又看向自己儿子,温声道:“阿寻,跟若溪妹妹说再见,我们要回家了。”
闻映寻点点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有些褶皱的西装外套下摆。他看向还坐在石阶上的陈若溪。她正仰着小脸看他,那双月牙眼里还带着玩耍后的兴奋余韵。
“再见。”闻映寻说,声音清晰平静。
陈若溪立刻跳下石阶,站到他面前,也大声说:“小月亮再见!明天还要一起玩哦!”她伸出小手,习惯性地想拍拍他,但看到旁边站着的两位妈妈,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只是冲他用力地挥了挥。
“好。”闻映寻应了一声,目光在她挥舞的小手上停留了一瞬。他转过身,小手被母亲温暖的手掌握住。
陆云曦和秦于舒又寒暄了几句,才各自牵着孩子的手,朝着校门方向走去。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上短暂地交叠。
闻映寻跟着母亲的步伐,安静地走着。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回望了一眼。
操场上已经空空荡荡。只有那架亮黄色的秋千,在渐沉的暮色和微风中,兀自轻轻摇晃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孤独的吱呀声。石阶上,刚才他们并肩坐着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暖意和点心盒的影子。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母亲手中那个原本装着点心、此刻已空空如也的精致食盒上。鼻尖似乎还能嗅到那混合着椰奶和桂花清甜的、属于午后阳光的味道。
他忽然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母亲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妈妈,她叫我小月亮。”
陆云曦微微一愣,低头看向儿子。暮色温柔地笼罩着他小小的侧脸,那双遗传自她的、眼尾微翘的漂亮眼眸里,映着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清澈见底,没有平日的沉静,反而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层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
那涟漪里,有困惑,有新奇,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阳光晒暖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