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的香港,空气里裹着一种湿漉漉的、介于寒凉与温吞之间的暧昧。圣心私立小学的礼堂却像个巨大的、被提前点燃的暖炉。彩带和气球悬垂在穹顶,红丝绒幕布厚重地垂落,空气里浮动着蜡笔、颜料、小蛋糕的甜腻香气,以及几百个孩子兴奋尖叫汇聚成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浪。圣诞节兼学年结束的联欢会,是所有规则暂时失效的狂欢时刻。
闻映寻穿着熨帖的深蓝色小西装,坐在礼堂靠前、属于一年级A班的区域。他面前的椅子背上,贴着一个用金色亮粉写着名字的纸片——“闻映寻”。周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同学,尖叫、推搡、争抢前排视野更好的座位。他安静地坐着,脊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前方空荡荡的舞台上,仿佛周遭的喧嚣是一层隔音的玻璃罩。
直到一股熟悉的、带着水果硬糖和奔跑后汗津津热气的风猛地撞到他身边。
“小月亮!” 陈若溪的声音像个小喇叭,精准地穿透噪音,带着喘息的兴奋。她今天没扎羊角辫,柔软的头发被一个缀着小星星的发箍拢住,露出光洁的额头,脸颊因为奔跑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格子裙的裙摆还沾着一点可疑的颜料痕迹。她不由分说地挤开闻映寻旁边一个正试图爬上椅背看舞台的男孩,一屁股坐了下来,顺手就把自己那个画着卡通猫咪的粉色水壶塞进闻映寻怀里。
“帮我拿着!累死我啦!” 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用手背抹了抹额角的汗,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舞台侧幕,“你说,等下我们班的节目,会不会得第一?我涂了最红的颜料!” 她指的是礼堂后方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集体手绘——色彩斑斓的圣诞树和雪人,她负责涂其中几个雪人红彤彤的鼻子。
闻映寻默默地把那个带着她体温的粉色水壶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塑料瓶身。他侧过头看她,她额角细小的绒毛在舞台追光灯扫过的光线下清晰可见,鼻尖上甚至还有一点没擦干净的蓝色颜料。那股属于她的、混合着汗意、水果糖和蜡笔味道的气息,霸道地占据了他周围的空气,冲淡了礼堂里过于甜腻的集体气味。
“不知道。” 他如实回答,声音在喧嚣里显得很轻。
“肯定能!” 陈若溪信心满满,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自顾自地挥舞着小拳头,“我们画得最好看!” 她忽然想起什么,扭过头,凑近闻映寻,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喂,小月亮,等下结束,去我家!我妈咪烤了一个超级——大的蛋糕!” 她张开双臂,努力比划着那个“超级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给你庆祝生日!”
闻映寻微微一怔。他的生日在圣诞后两天,并不是今天。但秦阿姨似乎总喜欢把庆祝提前,裹挟在节日的热闹里一起进行。他看着陈若溪近在咫尺、写满“快答应”和“有蛋糕吃”的兴奋小脸,鼻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浓郁的奶油和可可的甜香。他轻轻点了点头:“嗯。”
陈若溪立刻像得胜的小将军,得意地坐直了身体,目光重新投向舞台,小脚丫在椅子下无意识地晃荡着,鞋尖轻轻蹭到了闻映寻擦得锃亮的小皮鞋鞋帮。
礼堂的灯光骤然暗下,只留几束追光灯在深红色的幕布上晃动。主持人稚嫩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带着夸张的抑扬顿挫。演出开始了。唱歌、跳舞、蹩脚却充满童趣的英文短剧……孩子们的笑声、掌声、起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闻映寻安静地看着。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舞台上那些模糊的光影和晃动的人影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被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牵引。他看到陈若溪在听到熟悉的圣诞歌时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唱,看到她因为一个笨拙摔倒的滑稽表演而笑得前仰后合,小手用力拍着他的大腿(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看到她为同班同学的合唱紧张地攥紧了小拳头,在结束时第一个跳起来拼命鼓掌,小脸激动得通红。
她的情绪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烈直接,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喧嚣的海洋里。每一次欢呼,每一次大笑,每一次紧张的屏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让他无法彻底沉入自己惯常的安静壁垒。他膝盖上那个粉色的水壶,仿佛也沾染了她的温度,变得有些烫手。
当一年级的集体节目——那首排练了无数遍的《Jingle Bells》终于磕磕绊绊地唱完,幕布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落下时,陈若溪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她瘫靠在椅背上,额发汗湿地贴在皮肤上,侧过头,对着闻映寻露出一个带着点疲惫但依旧灿烂的笑容:“终于完啦!可以去吃蛋糕了!小月亮,我们快溜!”
她像条滑溜的小鱼,拉着闻映寻的手腕,在人群散场的混乱中灵活地穿梭,目标明确地冲向礼堂侧门——秦于舒的车就等在那里。
车厢里暖意融融,弥漫着车载香薰的淡淡柑橘味和……一种极其诱人的、新鲜奶油和烤蛋糕胚的甜香。那味道如此霸道,瞬间盖过了礼堂里残留的所有气味。一个巨大的、系着金色丝带的蛋糕盒,稳稳地放在后座中央。
“哇!” 陈若溪一上车就扑向蛋糕盒,小鼻子用力嗅着,发出满足的喟叹,“妈咪!好香啊!”
秦于舒从后视镜看着女儿,无奈又宠溺地笑:“小馋猫。坐好,回家就能吃了。” 她目光转向安静坐在女儿旁边的闻映寻,语气温柔,“映寻,生日快乐,虽然提前了一点点。蛋糕是你陆阿姨最喜欢的巧克力口味哦。”
“谢谢秦阿姨。” 闻映寻低声说,目光落在那个巨大的蛋糕盒上,金色的丝带在车窗透进来的街灯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
车子驶入陈家别墅的车库。刚停稳,陈若溪就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抱着那个对她来说有些沉重的蛋糕盒,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跑,嘴里喊着:“哥!哥!快出来!蛋糕到啦!”
客厅里灯火通明,暖意扑面。陈若霖正窝在沙发里看一本厚厚的书,听到妹妹的叫喊抬起头,看到抱着蛋糕盒摇摇晃晃进来的陈若溪,立刻放下书起身去接:“小祖宗,慢点!摔了看你怎么哭鼻子!” 他接过蛋糕盒,稳稳地放在餐桌上。
餐桌已经被精心布置过。洁白的桌布,中间摆着一瓶盛放的冬青,浆果红得耀眼。几份包装精美的礼物堆在桌角。空气里除了蛋糕的甜香,还有炖汤的温暖气息。秦于舒招呼着闻映寻:“映寻,快坐。云曦和桦秋他们晚点过来,我们先准备起来。”
“妈,映修哥说他和爸有点事,可能晚到。” 陈若霖一边解开蛋糕盒上漂亮的金色丝带,一边说。
秦于舒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没事,我们先给映寻庆祝。” 她转身进了厨房。
巨大的蛋糕盒盖子被掀开。
“哇——!” 陈若溪的惊叹声充满了整个客厅。
那确实是一个“超级大”的蛋糕。三层的巧克力戚风,淋着光润醇厚的深棕色巧克力甘纳许,边缘镶嵌着一圈雪白的奶油裱花,每一朵都精致得像艺术品。蛋糕顶层,用翻糖做了一弯金黄色的新月,周围点缀着银色的糖珠星星,在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而蛋糕最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颗饱满欲滴、红得耀眼的樱桃——那是整个华丽甜点王国顶端的王冠。
陈若溪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嘴微张,口水几乎要流下来。她围着餐桌打转,像只被蜂蜜罐子迷住的小熊。“小月亮!你看!是月亮!还有星星!还有樱桃!” 她兴奋地指着蛋糕的每一个细节,最后目光牢牢锁定了那颗鲜艳的樱桃,“那颗樱桃……肯定超甜!”
闻映寻也看着那颗樱桃。它饱满的红色在深棕色的巧克力背景上显得格外夺目,像一颗凝固的、不会融化的宝石。
晚餐是丰盛而温馨的家常菜。陈齐柊也回来了,气氛融洽。然而,当最后一道汤被撤下,秦于舒点亮蛋糕上那根小小的数字“7”蜡烛时,闻映寻的父母和哥哥,依旧没有出现。
跳跃的烛光映照着闻映寻沉静的小脸。他安静地坐在主位,看着那簇温暖的火苗。客厅里很安静,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陈若溪坐在他旁边,双手托着下巴,看看蛋糕,又看看闻映寻,再看看门口,大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和一点点替他的委屈。陈若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也时不时飘向玄关的方向。秦于舒和陈齐柊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尴尬。
“呃……映寻,” 秦于舒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也许……爸爸妈妈和哥哥路上堵车了?我们先唱生日歌,许愿吹蜡烛好不好?你看,这蛋糕多漂亮,再不吃奶油要塌啦!”
闻映寻的目光从烛火上移开,抬起眼。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失望,也没有催促,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长长的睫毛在跳跃的烛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他轻轻点了点头:“好。”
秦于舒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轻轻拍手打着拍子:“来,溪溪,若霖,我们一起唱!祝你生日快乐……”
陈若溪立刻跟着大声唱起来,清脆的童音努力地想要盖过客厅里那丝微妙的寂静。陈若霖也加入了进来,声音温和。在并不算整齐、甚至因为陈若溪过于卖力而有点走调的生日歌声中,闻映寻安静地看着眼前跳跃的烛火。烛光在他那双开扇形的眼眸里投下两点小小的、跳跃的光斑,像被困在深潭里的萤火。
歌声落下。
“快许愿!小月亮!” 陈若溪急切地催促,小脸凑得很近,眼睛亮得惊人。
闻映寻闭上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两弯安静的阴影。客厅里彻底安静下来。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蛋糕甜香无声地流淌。他小小的胸腔微微起伏了一下,像是在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
几秒钟后,他睁开眼,鼓起腮帮,用力吹灭了那簇孤独摇曳的烛火。
“好耶!” 陈若溪立刻欢呼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她迫不及待地拿起塑料切刀塞进闻映寻手里,“切蛋糕切蛋糕!我要有星星的那块!还有……那颗樱桃!” 她指着蛋糕顶端的红宝石,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
闻映寻拿起切刀,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比划了一下,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刀锋切入绵软的蛋糕体,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先切下顶端装饰着翻糖月亮和星星的一小块,小心地放到陈若溪递过来的盘子里。然后,他顿了顿,刀尖悬在那颗鲜艳的樱桃上方。
陈若溪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颗樱桃。
闻映寻的手很稳。他用刀尖轻轻一挑,那颗饱满红润的樱桃便脱离了奶油花的簇拥,稳稳地落在了他手中的小蛋糕碟中央。他没有把它给任何人,也没有立刻吃掉,只是将那碟只盛着一颗樱桃的蛋糕,轻轻放在了自己面前。
陈若溪看着自己盘子里有星星月亮、却没有樱桃的小蛋糕,嘴巴立刻扁了起来,委屈巴巴地看向闻映寻:“小月亮……樱桃……”
闻映寻没看她,只是拿起叉子,开始吃自己盘子里另一块没有任何装饰的蛋糕。动作斯文,小口小口,仿佛在进行一项必须专注完成的任务。
就在这时,玄关处终于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响,紧接着是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陆云曦和闻桦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淡漠、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的闻映修。陆云曦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和疲惫,闻桦秋眉头微蹙,神色凝重。闻映修则径直走到餐桌旁,目光扫过桌上的蛋糕和围坐的人,最后落在安静吃蛋糕的弟弟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
“云曦,桦秋,映修,你们可算来了!” 秦于舒连忙起身招呼,试图驱散那点迟到的尴尬,“快坐快坐,蛋糕刚切好。”
“实在抱歉,于舒,齐柊。” 陆云曦声音带着沙哑,疲惫感几乎要从声音里溢出来,“公司那边临时出了点急事,耽搁了。” 她走到闻映寻身边,俯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放得极柔,“阿寻,对不起,爸爸妈妈来晚了。生日快乐,宝贝。”
闻映寻抬起头,看着母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强撑的笑容,又看了一眼父亲紧锁的眉头。他咽下口中的蛋糕,平静地说:“没关系,妈妈。蛋糕很好吃。”
“生日快乐,阿寻。” 闻桦秋也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感。他拿起桌上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子,放在闻映寻面前,“给你的礼物。”
闻映修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拉开椅子在闻映寻斜对面坐下,并没有多余的话。
客厅的气氛因为闻家三口的到来,非但没有变得热闹,反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冰,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和紧绷。陈若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不再吵闹着要樱桃,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蛋糕,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闻映寻重新低下头,拿起叉子,叉起了碟子中那颗饱满的樱桃。浓郁的果香混合着糖渍的甜腻气息钻入鼻腔。他把它放进嘴里,牙齿轻轻咬破薄而韧的果皮。丰沛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迸开,极致的甜裹挟着一种独特的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