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雨季节的黄昏总是来得早。
郑平生站在醉月楼斑驳的朱漆大门前,听着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她收伞的动作很慢,水珠顺着伞骨滑到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
"郑先生又来啦?"跑堂阿福熟稔地迎上来,眼睛却盯着她西装内袋的怀表,串联的金链子会在她俯身时晃出一道弧光。
郑平生选了靠戏台的方桌。
这张桌子腿脚不平,要用书卷垫着,但视野最好。她刚落座,台上的小电灯就"嗤"地亮了,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琵琶声起时,抬头看见宋烟雨抱着乐器走出来,她今天换了件藕荷色旗袍,开衩处露出小半截裹着玻璃丝袜的腿,袜子有处抽了丝,浅浅在脚踝上方勾出个小小的三角形。
"天涯呀——海角——"宋烟雨一开口,郑平生就听出她嗓子比昨日更哑,唱到"觅呀觅知音"时,有个音明显飘了,像断线的风筝。
二楼包厢突然传来粗嘎的笑声:"小娘们昨晚叫哑了嗓子吧?"几个穿绸衫的男人探出身子,为首的刘团长把花生壳往台下扔,正落在宋烟雨脚边。
郑平生朝跑堂阿福伸手,他立刻猫腰过来:"郑先生有什么吩咐?"
"给宋小姐送盏胖大海,与今日的一块算上。"
台上的宋烟雨似乎听见了,眼风往这边一扫。
郑平生在灯光下能看清她右眼角有颗泪痣,像宣纸上洇开的墨点,这使得她突然想起留洋时伦敦公寓里有幅未完成的工笔画——画中女子眼角也缀着这样一颗痣。
2
散场时雨更密了。
郑平生站在廊下点烟,看见宋烟雨从后台小门溜出来,正把什么东西往手帕里包,借着路灯,她认出是那盏没动过的胖大海。
"宋小姐。"
宋烟雨肩膀一颤,手帕里的瓷盏"当啷"掉在地上。
"郑...郑先生。"她蹲下去捡碎片,旗袍后腰的缝线崩开一小截,露出里头打着补丁的里衣。
郑平生脱下西装外套递过去:"披着吧,你衣裳湿了。"
宋烟雨没敢接,她盯着郑平生卷起的衬衫袖口——那里有道蜈蚣似的疤痕,从肘窝一直蜿蜒到腕骨。
"我弟弟也有这样的疤。"宋烟雨的声音轻得如烟,"在武昌,被炮弹片削的。"她比划了个长度,"比您的还深两分。"
从醉月楼后门踏出。
"我送你回去。"
"不..."
"顺路。"郑平生撑开伞,"我去岩巷找王裁缝改衣裳。"
她们都知道这是谎话。
郑宅的衣裳都是上海老师傅亲自上门量体,但宋烟雨还是钻进了伞下。
油纸伞不大,两人肩膀若即若离地挨着,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郑平生是淡淡的雪茄和墨水味,宋烟雨则是廉价头油混着白兰花的香。
岩巷比想象中更破旧。
到了宋烟雨的住处,郑平生看见天井里晾着的衣裳滴着水未收进屋,小厢房窗户纸破了,用报纸糊着。
"要...要进来喝杯茶吗?"宋烟雨问得犹豫,手指绞着衣角。
郑平生摇头,却从内袋掏出个牛皮纸包:"苏州带来的梨膏糖,治嗓子。"
屋里突然传来老人的咳嗽声,接着是陶罐砸地的脆响,宋烟雨脸色一变,慌忙推门进去。
透过半开的门缝,郑平生看见个瘫痪的老妇人歪在藤椅上,地上散着药渣和碎瓷片。
"阿姐..."老人含糊地喊着,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
宋烟雨熟练地掏出手帕给她擦拭,又蹲下去收拾碎片,郑平生这才注意到她后颈有块烫伤的疤痕,形状像片枯叶。
"你母亲?"
"养母。"宋烟雨头也不抬,"我从苏州被卖到这儿,她买了我后就瘫了,报应。"
郑平生站在门槛外,雨水顺着伞沿滴在青苔上,她忽然想起母亲的葬礼——棺木入土时,也有这样淅沥的雨声。
3
三日后郑平生又来了醉月楼,带着本《纳书楹曲谱》,宋烟雨唱完下场,看见桌上除了茶,还多了盒西药。
"阿司匹林。"郑平生推过药盒,"给你养母。"
宋烟雨没接,手指摩挲着曲谱泛黄的纸页。
过不了多久,梅雨季快结束时,城里开始闹米荒。醉月楼的客人少了大半,掌柜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宋烟雨常听见隔壁桌在议论:"北伐军要打过来了...""银行都在往租界搬..."
今天唱的是《渔光曲》,声音比往常低,唱到一半,几个穿军装的闯进来,为首的正是刘团长。
"小宋儿!"他喷着酒气往台上扔银元,"给老子唱《十八摸》!"
银元"当啷"砸在琵琶上,宋烟雨手指一颤,弦断了,在她指尖拉出道血口子。
宋烟雨忍痛翻过曲谱,手指上的血珠蹭在扉页上,她抬头看着眼前男人们的脸,突然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有人用钢笔在她掌心写字,笔画太复杂,醒来就忘了。
4
夜里。
郑平生的书房亮着盏绿罩台灯,宋烟雨拘谨地坐在沙发边上,看郑平生从木箱里取出一摞唱片。
"这是...?"
"百代公司的《贵妃醉酒》。"郑平生摇动留声机手柄,"梅老板原声。"
针尖落在唱片上,梅兰芳的声音像一缕烟飘出来。宋烟雨听得入神,没注意茶水已经凉了。
窗外又开始下雨,雨点子打在树叶上,沙沙地响。
"平生..."她第一次叫这个名字,"我俩是不是关系太近了?"
郑平生正在翻找另一张唱片,闻言顿了顿:"我父亲生前常说,乱世里..."她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很亮,"能遇见知音是福气。"
宋烟雨忽然想起什么,从手袋里掏出个银铃:"给你的,我母亲留给我的,能驱散不好的事物,比如噩梦..."
留声机突然卡住了,梅兰芳的"海岛冰轮"唱到一半,变成古怪的颤音。
两人都笑起来,笑着笑着,宋烟雨发现郑平生的眼角有泪光。
雨下得更大了,但屋子里很暖。
5
晨雨下得缠绵,郑平生站在女子师范的廊檐下,望着它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她摩挲着口袋里那枚银铃——昨夜宋烟雨解下时,铃铛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先生,教务处通知下周停课。"女学生林佩珊撑着油纸伞走来,蓝布鞋边沾着新泥,"说是北伐军要进城了。"
银铃贴着怀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醉月楼今日挂出了歇业的木牌,郑平生绕到岩巷,找到宋烟雨的住处,看见她在院里正蹲在井边洗衣。
藕荷色旧旗袍卷到膝盖,肥皂泡顺着她泛白的指节往下滑,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平生?”
"刘团长昨夜来了?"郑平生注视着她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痕。
宋烟雨绞衣服的手顿了顿:"他要带我去上海。"水珠溅在青苔上,"说大帅府缺个唱昆曲的。"
后院传来陶罐碎裂的声响,宋烟雨慌忙起身,湿衣裳落回木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郑平生的裤脚。
养母又在摔药碗了——自从最后一粒阿司匹林吃完,老人的咳喘便愈发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