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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烟雨任平生(二)

    6

    药铺的伙计将黄麻纸包推过柜台时,郑平生想起伦敦那位犹太教授的话:"有些镇痛药会让人上瘾,就像爱情。"

    拐进巷时,醉月楼方向传来喧哗。

    刘团长的副官正指挥士兵往马车上搬戏箱,王掌柜抱着紫檀琵琶匣跟在后面点头哈腰,郑平生认出那是宋烟雨的琵琶匣,匣角磕掉了一块漆,露出里头泛黄的海绵。

    宋家小院弥漫着鸦片的烟气,烟雨养母蜷在藤椅里,枯瘦的手指抓着烟斗,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井......瑾妃......"。

    宋烟雨正在煎药,月白旗袍的袖口被炉火燎黑了一角,腕上新鲜的淤青在蒸汽中若隐若现。

    "明早走。"药吊子里的汤药咕嘟作响,"今晚我想和你待待。"

    夜雨来临时,她们挤在郑宅厢房的窄床上听留声机,突然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惊得门外几声鸟鸣。

    "平生。"宋烟雨在黑暗里抓住郑平生的手,"如果明天......"

    郑平生吻掉她未尽的话语。

    雨点砸在窗纸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挂在床边的银铃在枪声间隙里轻响,仿佛在数着乱世里偷来的光阴,眼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如初沸的药汤。

    "等我们再相见的时候,怕又是梅雨天了。"

    7

    两月后,郑平生独自走过女子师范空荡荡的走廊。教室里还留着学生们匆忙撤离的痕迹——半截粉笔滚在讲台边缘,板书只擦了一半,黑板上"反是不思"四个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推开办公室的窗,看见操场上几个工人在搭建临时救护站。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惊飞了老槐树上的麻雀,抽屉里那本《纳书楹曲谱》已经落了灰,扉页上宋烟雨写的"平生先生惠存"几个字,墨色淡了许多。

    郑平生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宋烟雨时,那人站在渡轮甲板上,蓝布衫被江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欲飞的青鸟。

    战事吃紧后,学校迁到了乡下祠堂。

    郑平生跟随迁移,睡在堆放农具的偏厦里,夜半常被老鼠啃木头的声音惊醒。

    中元节那天,她看见乡下新坟旧冢间,几个妇人正在烧纸钱,灰烬被风卷起,些许落在她藏青色的西装上,她突然想起宋烟雨说过,苏州人扫墓时总要带一包松子糖。

    祠堂改的教室里,女学生们正在临帖,郑平生走过一排排课桌,看见有个孩子在宣纸上反复写着"烟雨"二字,笔画歪歪扭扭,像雨中挣扎的蚯蚓。

    "先生,这是《念奴娇》的新韵吗?"

    郑平生摇摇头,把教案翻到《雨霖铃》那页。

    窗外又开始下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像极了醉月楼门外青石板被雨浇打的响动。

    8

    女子师范解散的通告贴在布告栏上时,郑平生正在整理父亲留下的书箱。

    通告用的是廉价的黄表纸,浆糊还没干透,边角已经卷了起来,她伸手抚平卷边,指腹沾了层薄灰,和书房里那些线装书上的灰尘一样,带着经年累月的涩。

    辗转回到故里,郑家老宅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正厅的太师椅上积了层灰,父亲惯用的那方端砚还摆在书案上,墨池干涸龟裂,像块龟甲。

    管家说,老爷近来总对着西墙那幅《寒江独钓图》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半日。

    郑平生去请安时,父亲正靠在榻上喝药,白瓷碗底沉着些药渣,闻着有股熟地黄的药气。

    夜里下起雨来,郑平生在自己从前的闺房里找到一只樟木匣子,里头整齐码着自己十二三岁时的临帖,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东京女子师范的校园里,母亲穿着和服站在樱花树下,身边是个穿洋装的清秀女子,眉眼间依稀有宋烟雨的影子,照片背面题着"宛君、玉卿,明治三十八年"。

    郑平生把照片放回原处,走出房听见后院传来咳嗽声——父亲又在看那幅《寒江独钓图》了,画上的渔翁裹着蓑衣,小舟前方雾气茫茫,既不见山,也不见岸。

    9

    宋烟雨走的那天,雨下得绵密,像一张湿漉漉的网罩在码头上。

    郑平生站在岸边,她将手里的那枚银铃还给宋烟雨,铃舌早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壳子坠在掌心,像一颗哑了的心。

    她看着宋烟雨踏上渡轮,蓝布衫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藕荷色的旧旗袍——还是那件,只是更旧了,袖口磨得发白。

    "烟雨!"郑平生喊。

    宋烟雨回头看她,嘴角弯了弯,却没笑出来,她伸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腕上的淤青已经褪成了淡黄色,像一块陈年的茶渍。

    "平生。"她轻声应着,声音比琵琶弦还细。

    渡轮拉响汽笛,烟囱里喷出一股黑烟,混着雨丝沉沉地压下来,郑平生站在原地看着船驶远,直到它变成江面上一个模糊的黑点,最后连黑点也看不见了。

    她转身往回走,脚下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梦里。

    ——

    惊醒后,郑平生感到钝痛,发了霉潮湿的屋榻总是一股死气,她觉得自己似乎难以摆脱这样的境遇了……

    10

    再见到宋烟雨,已是三年后。

    郑平生去上海做西学教育宣传时路过一家新式剧院。

    门口的海报让她怔了怔,画上的女人分明就是宋烟雨,她穿着戏服,眉眼依旧,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像是被岁月用指甲轻轻刮出来的。

    那晚的戏唱到一半,台下突然骚动起来,几个穿军装的男人嚷着要宋烟雨陪酒,她坐在台上没动,琵琶横在身前,似乎要做一道屏障。

    宋烟雨看见了台下的郑平生,眼神晃了晃,像烛火被风吹了一下。

    那晚,她们并肩走在霓虹闪烁的夜上海。

    宋烟雨说,养母死了,刘团长也死了,乱世里的人命像香灰,风一吹就散了。

    郑平生没接话。

    "你还在等什么?"宋烟雨突然问。

    郑平生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轻声说:"等雨停。"

    第二天清晨,宋烟雨又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枚银铃,静静地躺在旅馆的床头柜上。

    这一次,铃舌回来了。

    郑平生拿起它,轻轻一晃。

    "叮——"

    清脆的一声,像叹息,又像告别。

    (一蓑烟雨任平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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