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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白兰(一)

    1

    金陵城的秋天,像金粉里掺了灰。

    天空是块洗褪了色的旧绸缎,青灰里透着一丝敷衍的蓝,风一起,满城的树便絮絮叨叨起来,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铺在路上,踩上去是干燥的、脆生生的碎裂声,像踩碎了无数个薄脆的旧梦。

    白青瓷抱着几册线装的《诗经》走出金陵女中的雕花铁门,她穿一件蓝旗袍,料子是半旧的,洗得发白,却熨帖得一丝不苟,裹着纤细的身段,像一株挺直的青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隔着薄薄的衣料里,一块微凉的金属贴着她,那是块鎏金怀表,表壳已有些黯淡,边角处磨出了铁块的本色。

    她轻轻掀开表盖,内侧刻着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青瓷易碎,白兰长香”。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在母亲咽气前,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嘴唇微动,说的却是:“这表……值钱……紧要时……”

    值钱么?或许曾经是。

    紧要时?白青瓷只觉得它像一块冰冷的砖头,压着她,也提醒着她自身与生俱来的脆弱与卑微。

    她拐进临河巷口的茶楼,听到跑堂在一旁和一群男人做起了“介绍”,声音里带着点神秘的兴奋,“那位拍破落户的陆小姐,也在河上呢!”

    白青瓷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桥头。

    秦淮河这一段已不复六朝金粉的旖旎,水色浑浊,懒洋洋地流着,映着两岸灰扑扑的民居和驳船。

    那桥头立着一个穿白旗袍的女子,只是旗袍料子一看就是廉价的,或许是洗得次数多了,泛着一种废旧的质感。

    这女子身形极瘦削,窄窄的肩膀,细细的腰,仿佛一阵稍大点的秋风就能把她吹散了架,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胸前挂着的一架老式相机,相机笨重,反而衬得她愈发单薄。

    暮色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也清晰地勾勒出她颈后那一抹雪白的肌肤,在周遭的灰暗里,像一块突兀的、易碎的玉。

    “叫陆白兰。”跑堂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却又清晰地钻进白青瓷的耳朵,“听说是北平那边惹了不小的麻烦,才避到这南边来的,啧啧,好好的大小姐不当,偏生爱拍些破烂,还捡些烂物件儿!前儿个,在永当门口,一站就是小半天,眼珠子恨不能粘在人橱窗里那只破瓷瓶上!你们说怪不怪?”

    只见陆白兰调试好相机,转过身来,像是要走下桥,一转身便不经意地露出旗袍里一截里衬,同样也是洗得发白发硬的棉布,然而,她的袖口却用两粒小巧圆润的白色仿珍珠纽扣,仔细妥帖地挽着,露出细瘦却线条干净的手腕。

    这点刻意的体面,像是对这个粗粝世界无声的抵抗,又像是一种摇摇欲坠的坚持,在白青瓷心里投下一点微澜。

    2

    暮色如同掺了水的淡墨,一层层染开,将白昼的轮廓晕得模糊,河上的画舫和桥面点了灯,昏黄的光晕在水面拖出长长的、颤抖的影子。

    白青瓷走出茶楼,才刚踏上巷口的青石板路,身后便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

    她回头,只见陆白兰抱着那架笨重的相机,站在几级石阶上,有些无措,相机对着白青瓷,像张着黑洞洞的嘴。

    陆白兰低着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暮色将她整个人笼罩,像一张曝光不足的老照片,轮廓依稀,细节却已褪色模糊,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哀伤的底色。

    白青瓷的脚步顿住了,一种奇异的冲动,并非怜悯,更像是某种同病相怜,这促使她开了口。

    她的声音不高,在风里却显得清晰:“陆小姐若不嫌弃,可以同行一程。”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微微诧异,她向来是独来独往的,像一株长在墙角的植物,安静地汲取着自己的养分,也吝于给予他人荫蔽。

    陆白兰闻声抬起头,那一瞬间,她眼睛里仿佛有微光一闪,像暗夜里划过的微弱火星,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却已磨损的温雅:“多谢。”

    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帕子是素白的棉布,边缘用极细的青线绣着几朵小小的、半开的兰花,只是帕子本身已很旧了,洗得发薄,边角处起了毛茸茸的线头。

    她小心翼翼地用这方旧帕子包裹住相机镜头,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安抚一个易受惊吓的孩子。

    “见笑了,”她低语,声音飘忽,“人心易变,世情凉薄,不会说话的机器……更长久些。” 这话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了白青瓷一下,她想起胸口那块冰冷的怀表。

    两人并肩走在巷中,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长,交叠、分离,又交叠。

    3

    空气里是尘土、煤烟和远处飘来的饭菜混合的市井气息,沉默弥漫着,却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薄纱,隔开了周遭的喧嚣。

    经过永当时,黑沉沉的、嵌着巨大“當”字的门面显得异样。

    陆白兰的脚步停住了,她像被钉在了原地,目光牢牢锁在当铺高大的橱窗里。

    在昏黄的射灯下,一只青瓷瓶静静伫立在红丝绒底座上,瓶身线条流畅,釉色是雨过天青般的温润纯净,流转着玉一般的光泽。

    然而,目光下移,瓶底沿至瓶身后半段有着一道狰狞的缝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破坏了整体的完美,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残缺之美。

    陆白兰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她的声音干涩,带着紧绷:“小姐……”她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向白青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渴望、窘迫、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能否……借我三块大洋?”

    白青瓷静静地回视着她。

    暮色中,陆白兰的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里面盛着太多她看不懂也无意深究的过往,她顺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向那只瓷瓶,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这是件赝品,釉色浮,死板,实在做得太假。”她的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平淡。

    陆白兰闻言,唇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弧度,笑容初时有些僵硬,继而舒展开来,眼角也漾开几缕细细的、疲惫的纹路,她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问:“小姐为何如此清晰?”

    “我叫白青瓷,家里是烧瓷的,从小就了解。”

    陆白兰点头,随后目光重新胶着在那道裂纹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温柔,“但……这道裂纹,它让这瓶子有了故事,像抹不去、也不必抹去的往事。” 她的手指隔着玻璃,虚空地描摹着那道裂痕的走向,仿佛在触碰一段隐秘的伤痛。

    “裂纹很美,像一段过往。”

    白青瓷的心,被这笑容和话语里的某种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没再说话,只是从随身的手袋里,摸出三块银元。

    陆白兰感到银元冰凉,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掌心。

    4

    陆白兰租住的阁楼在城南一片杂乱民居的深处,窄而陡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地散架。

    推开薄薄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是显影液和定影液混合的、略带酸涩的化学气味,还有一股陈年木头受潮后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化学药水掩盖的白兰花香。

    房间极小,像个棺材,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蒙着厚重红布的电灯,散发出一种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晕。

    这红光统治着整个空间,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而私密的色调。

    墙壁上密密麻麻钉满了晾着的黑白照片:断壁残垣,废园,旧门……角落里还有些蒙尘的老物件,缺口的粗瓷碗,断腿的木椅,锈蚀的铜锁……

    桌上堆放着瓶瓶罐罐的化学药水,地上散落着一些废胶片。

    这里是陆白兰的巢穴,她的暗房。

    白青瓷后来成了这里的常客,这很违背她素日的习惯。

    她一直认为自己像一株习惯了特定土壤的植物,却莫名地被吸引到这片弥漫着化学气味和死亡气息的“废墟”之中。

    在红灯的光晕里,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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