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彻底消散之后,地精失去最后一丝优势,慌张逃窜。
铃声和黄鼠狼的哭声充斥着地宫,谢徵谨慎地环视周围,目光划过微微摇曳的烛火,壁龛中仁慈悲悯的观音像,没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经过这么长时间,地精早就和这里融为一体,要想找到它,怕是没那么容易。
就在这时,连玺幽幽转醒,全身像是被重石碾过一般,尤其是脸,轻轻碰一下就痛得他嘶出声。
眼见他就要出声,谢徵手掌翻转,指间弹出一颗白玉珠,正中他的眉心。
连玺一翻白眼,又晕了过去。
薛元秋看见这一幕,还没反应过来目光就与世子殿下对上,他黑眸澹澹地凝视着她,在薄粉的唇前竖起食指朝她轻嘘一声。
薛元秋立马闭紧嘴巴,还拍了拍黄鼠狼,示意它的伤心事默默想即可,不用哭出来。
可黄鼠狼妖着实和她没有默契,经她一拍后,非但没安静,还哭得更凄惨了些。
薛元秋无奈扶额,只好伸手去捏它哇哇大哭的尖嘴。
这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寒气往她背上一吹,薛元秋神情僵住,手还没碰到黄鼠狼,它便先炸毛消了音。
铃声消弭一瞬,而后比方才更加急促地响动起来。
薛元秋的眸中映出少年冷漠厌恶的神情,他绯色的衣衫在半空中飘扬,刀光雪亮,宛如一张拉到至极的弓般毫不留情地举刀刺过来。
她反应极快地推开黄鼠狼妖,自己则就地一滚,然后熟练地将耳朵捂住。
噼里啪啦——
壁龛中的观音像四分五裂,不复存在。
而谢徵的刀下正是完全妖化的地精,浑身萦绕着浓郁的黑气,它的身躯被钉在身后的石像上,刀尖每往里进一分,石像唇边慈悲的笑就破碎一分。
它的血溅到谢徵脸上,令他嫌恶地蹙起眉。
地精不甘心道:“你、你怎么知道……我藏在石像中……”
这种无聊至极的问题,谢徵自是不会解答。薛元秋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边从挎包中拿出印章,边解释道:“你假扮观音这么久,习惯早就刻在了骨子里,机关都要设在有观音画的墙上,而这宫殿中又有这么多观音石像,要想找到你不难。”
关键是它会附在哪一尊观音像上。
断月刀彻底贯穿地精的腹部,刺进石像中,谢徵目光冰冷道:“说完了就该本世子问你了。”
没等地精回答,他逐字逐句道:“那些失踪的镇民全部被你炼化成了傀妖,对吗?”
闻言,地精竟笑起来,厉声道:“那是他们应得的,我的族人因他们的愚昧被献给人族的王,成为他妄想得道成仙的工具,他们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薛元秋还没来得及震惊,这场灾祸下竟藏着这样的渊源,谢徵就已经收了刀,千疮百孔的观音像登时破碎,将地精掩埋在下面。
“果然如此。”谢徵了然,“陛下近些年崇尚炼丹,以此来延年益寿,原来是这个缘故。”
地精拼命地想挣扎,却丝毫动不了,它崩溃地嘶吼道:“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
谢徵拭刀的手微顿,听见它撕心裂肺的控诉后讽刺地勾起唇。
这也是薛元秋第一次看见,谢徵作为皇族身份对这桩惨案露出近乎漠然的神情。
他单膝蹲下,目光却始终高高在上,声音像是虚无缥缈的风,缓缓道:“因为,你是妖啊……”
——为世俗所不忍的妖祟。
“……”
地精早就退化的眼睛流出血泪,它突然尖叫出声,一声比一声惨厉,“以我妖魂起誓,诅咒你永远痛失所爱,被世人唾弃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纵使谢徵不信这些,也没有旁观妖祟诅咒自己的爱好,见那地精像是有无穷无尽诅咒的话,他轻啧出声,将刀一掷,彻底穿过了地精的心脏。
地精沙哑痛恨的声音戛然而止,它高高仰起头,最后了无声息地砸到地上,彻底与这座不见天日的地下宫殿融为一体。
此刻薛元秋再看这地宫,只觉得荒诞。
明明是人类荒缪不经的妄念,却要拿另一个种族的性命为代价来实现。
她瞄了眼神情冷冰冰的世子殿下,欲言又止。
谢徵掀起眼睫,捕捉到她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危险地眯起凤眸,“你有意见?”
薛元秋组织了一番语言,鼓起勇气道:“不瞒殿下,确实有。”
谢徵道:“说。”
薛元秋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见他眸底如寒潭沉星,仿佛稍微说些不如他意的话,下场就会和地精一样惨。
她当即认怂道:“我有些不舒服。”
这话并不是说谎,自方才一直紧绷的弦松懈,她迟钝地感觉到头晕脑胀,四肢疲软,不过这些症状都与感冒类似,她也就没有声张。
闻言,谢徵这才注意到她酡红的脸蛋,覆着朦胧雾气的乌黑杏眼,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凡间少女。
昨日还在游玩观赏距都城不过百里的偏僻小镇,今夜便踏进了危险的地下宫殿。
她没有捉妖师的强健体魄,对妖祟的认知也匮乏到宛如牙牙学语的稚童,更甚者无意间遭遇了危险都不自知。
或许过了今日,他们以后便不会再相见,这样想来,还与她计较些什么呢?
谢徵神色缓和了些许,朝她勾勾手指,“过来。”
薛元秋想了想,还是委婉拒绝:“应该是感染风寒了,回去吃两幅药便好,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可谢徵反而逼近她两步,看她的眼神带着压迫感,“你没发现,自本世子找到你之后,你便一直咳个不停。”
他抬起手,说话间便将手背贴在了薛元秋的额头,滚烫的温度顺着皮肉传递过来,心中瞬间有了答案。
“不就是普通的——”感冒吗?
没等薛元秋反应过来,谢徵退后两步抽出一张符纸,低声念出法咒,符纸悬在薛元秋头顶渐渐消失,而后便有黑气蔓延出来。
薛元秋莫名有些慌张,“这些是什么?”
而谢徵盯着她颤抖的睫毛,眼中没有半分不忍,声音宛如一把重锤般落在她身上。
“薛菱,你被传染上疫病了。”
薛元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缓慢抬起脸看向谢徵,眼睛却没有焦距,呆呆地重复:“疫病?”
“凡是由地精炼化的傀妖,体内必定携带疫病,修道者尚不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你又如何能保证?”谢徵忽地顿住,视线落在少女脖颈的刀伤上。
伤口很浅,现在已经结了痂,而在那刀伤之上,有一道更浅的抓痕。
应该是在她逃跑过程中不小心被抓伤的,而她本人忙于逃生,根本没有注意到。
谢徵又靠近一步,想仔细瞧瞧抓痕的情况,谁料他刚往前走一步,薛元秋就如同碰见了洪水猛兽般缩到了墙壁边。
他黑着脸道:“薛菱,是你有病,反过来躲我做甚。”
面对世子殿下的问责,薛元秋惯性弯起唇,笑容却是苦涩苍白的,“殿下,疫病的传染性很强的,您还是赶快带桑桑和连公子走吧。”
虽然脑子还没消化完这个噩耗,但薛元秋已经大概接受了这个结果,大不了她回现实世界继续攒医药费,何必在临死之前还让书中人徒增伤悲呢。
谢徵的神色微微变化,手掌不自觉握紧。
他垂视着墙壁旁快要缩成一团的少女,头一次用不带任何偏见色彩的目光打量她,“我们都走了,那你呢?”
墙边深栗色的脑袋动了动,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殿下不必管我,我自有打算。”
谢徵步步紧逼:“你是打算挖个坑将自己就地掩埋?”
“……”薛元秋没想到她都快死了,谢徵竟变得更加盛气凌人,她从双臂间抬起脸,本来没想哭的,现在眼圈也红了大半,“殿下,我不指望你能救我,只求你少说些风凉话。”
“所以,你希望本世子救你,是吗?”谢徵似乎只抓到了她话中的重点,继续逼问。
薛元秋抿唇,她不相信高傲记仇的谢世子会救她,于是乌龟似的又缩进了壳里,用后脑勺对着他。
谢徵蹙眉:“说话。”
薛元秋的情绪快要绷不住了,眼泪像泉眼似的往外挤,她拦也拦不住,只能用力地在衣袖上蹭了蹭,才抬起泛红的杏眼,哽咽道:“是,我想让殿下救我不假,可世子殿下您不是一直想杀了我,怎么可能会救——”
她的话音在看到少年宽阔结实的腰背时戛然而止。
谢徵侧头,对她道:“上来。”
薛元秋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轻声提醒他:“……这是疫病,会传染的。”
谢徵保持一个姿势久了,逐渐不耐烦:“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先把你治好,然后亲手杀了你给本世子陪葬。”
刺耳的话语钻进耳朵里,薛元秋不再犹豫地伏趴在他肩背上。
她本就不想死,虽说不知道世子殿下为何突然善心大发,但有活命的机会,她定然要牢牢抓住。
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谢徵身子微微一晃,好在背上人宛如一朵轻飘飘的云,他很快稳住,抬手握住她的膝弯,将她稳稳当当地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