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天。
漠漠黄沙中没有满地飘零的枫叶,也没有河畔轻洒的桂香,有的只是从耳边刮过的秋风低声呼啸。
大漠的风不比江南,没有半点柔软,只剩冷冽如刀的啸声惊起一片腾飞的沙粒。
沙粒随着大风从马蹄下卷过,吹乱土墙前一小片鸭黄色的木头幌子,木头幌子在秋风中左摇右晃,连带着“平安”两个大字也在黄沙中卷折。
周月下马,推开掉了漆的门扇。
客栈里安安静静的,几张小方桌上摆了酒壶和没吃完的花生米,木凳上却没有坐人。
“劳驾,打听一件事。”周月四下环顾一阵,将两枚铜板放在榆木柜面上。
“客官,尽管吩咐。”柜台后悠悠地升起半个身子,老板娘拢了拢从右肩上滑落的轻纱,柔笑着将柜面上的铜板收入怀中。
“有没有见过一群马队?”周月眼神落在她如脂的脖颈上,顿了顿,又说:“大约十八匹马,二十二只木箱,还有一辆四马并驱的马车。”
老板娘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谦顺而诚恳:“客官,您是今日客栈里的第二位客人,实在没有见过什么十八匹马二十匹马的家伙。”
“那就先来一壶香片,我等人。”
“好的客官,您先上座。”
两层高的客栈一眼望到底,一楼能坐的地方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哪有什么“上座”“下座”之分。
周月点了点头,径自找了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
屁股还没挨着板凳,猛地一声巨响,门扇被人蛮力推开。
“鸟不拉屎的狗地方,跑这么半天才见着一个落脚的地方。”粗壮的汉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扯下脸上的面巾,搭手在柜面上。
“一壶竹叶青,二两牛肉,再来一碗油泼辣子面!”
“这位客官,小店没有竹叶青。”老板娘轻轻笑着,耐心解释。
“那就换成桂花酿!”汉子大手一挥。
“客官,桂花酿是江南的酒,小店也没有。”
“臭娘们你耍老子!”汉子一掌拍在榆木柜面上,将朱笔算盘震落一地。
老板娘还是轻轻笑着,没有说话,弯腰下去一件一件地捡起地上的东西。
周月将窗棂用小木条支起,偏头去看窗外风沙卷过的痕迹。
来时的马蹄印越来越浅,几阵大风吹过,奔腾的马印就只剩下一小串浅浅的长线,像草蛇往沙里窜了一路。
很多年前,她离开大漠的时候往身后看,也是这样一串长长的蜿蜒细线,也是这样一个风声呼啸的秋天。
“敬酒不吃吃罚酒!”
柜前的汉子操起柜面上的青花瓷壶,用力往地上一摔,碎片呲啦啦地四散开来,落在老板娘的脚边。
老板娘停下来手里的动作,缓缓将头抬起,看向的却不是汉子的脸,而是客栈的大门。
两扇薄板一前一后地轻轻摇动,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门扇晃晃中的“吱呀”响声。
雪白的脖颈就这样裸露在汉子的面前,肩上的轻纱又褪了下去,隐隐约约露出一小片莹玉般的肌肤。
大漠里来去的女人,从来都是风沙割面,偶尔有些姿色不错的,在扬沙中待上两天,再像白雪的皮肤都会变成枯槁皱起的树皮。
汉子咽了咽口水,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削到老板娘的脖子上,一声狞笑:“这是你自找的!”
老板娘还是笑,轻轻柔柔的,像江南一枝青柳,悠悠荡着凌凌的水面。
门又开了。
“来晚了来晚了,一晃神的功夫那匹马就跑了八百米,可让我追上——”肩上搭着白巾的年轻伙计一边擦汗一边踏过门槛,目光落在寒光凛凛的刀锋上,忽然住了嘴。
“这……这是怎么了三娘?”伙计茫然朝刀锋上的女人看去。
三娘两指捏住汉子的刀刃,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费,便轻轻推开了那柄长刀,从木色的柜台后纤纤走出来。
“怎么了?掌柜的,你还问我怎么了?”
一声冷笑,青柳般的女人一手扶在柜面上,道:“不是掌柜的你说,帮你看店半刻钟,对待店里来往的客人,要客客气气的招待?”
“是……是我说的……”
“他娘的!这掌柜的真不是人干的!老娘真是昏了头了来给你看店,早知道招待人这么麻烦老娘早他娘的一把火给这里全烧了,半刻钟的店看了半个时辰,掌柜的你还回来做什么?回来给我递浇了油的火把连你也一块儿烧了得了!”
三娘一边说着,一边猛然伸手夺了汉子的那柄出鞘的长刀,伙计没有看到她是怎么出手的,只看到虎背熊腰的男人愣愣地被三娘一脚踹翻在地上。
接着是暴雨般密集的拳脚落在彪壮的肩头,打得魁梧的男人肩膀一寸一寸落下去。
“竹叶青?桂花酿?你他娘的在这里挑什么好酒!只有烧刀子!只有烧刀子!要不要?问你他娘的要不要?”
又是一脚,缎面织锦的绣花鞋踩住汉子的后颈,欺霜赛雪的葱白脚腕下是涨得通红的耳朵,一块横肉紧紧贴着黄沙扫过的青石板,闷闷哼哼的声音从脚下传来。
三娘把脚挪开了,又轻轻收回来,柔柔的问:“客官说了什么?听不清。”
在水面漾起涟漪的那枝青柳一瞬间又回到了这间屋子,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另一个女人动的手。
伙计打了个哆嗦,眼神落在地上男人满是沙碛的绛紫皮袍上,知道自己不是做梦。
“问你呢,烧刀子还要不要?”三娘有些不耐烦地踢了汉子一脚,语气却还算柔顺。
汉子这才踉踉跄跄的从地上爬起来,捡了自己落下的长刀,一边跌跌撞撞往门外跑,一边回过头来撂狠话:“算……算你有种……”
“真是的,问他要不要烧刀子,算我有种是怎么回事儿?”三娘一脸无辜地看向年轻伙计,片刻后摆了摆手,“他不要就算了,给我来两斤,把桌上的青玉杯换成大碗,快些上。”
伙计点了点头,舀酒时忍不住又看她一眼。
轻盈摇曳的身影端了小方桌上一碟没吃完的花生米,朝角落里的客人走去。
瑟瑟秋风呼啦啦地拍着木条支起的薄薄窗扇,三番两次都像是要把木窗狠狠打下来,但有那支细细的木条撑着,窗棂总是将倾未倾。
周月就这样一手撑着脑袋,看秋风拍打窗扇,听窗外像鬼哭一样的风嚎。
日头升在黄沙丘土的正上空,翠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户木檩间的缝隙印到她的半边侧脸,鬓发起飞时,露出她金色日照下一双琥珀一样的眼睛。
“在看什么?”
三娘弯下细腰顺着她的眼睛往窗外看,人也没有,马也没有,不懂她为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两条白玉般的长腿轻轻往另一条长凳上一搭,三娘在周月对面坐下,也学着她的样子撑起脑袋,上下打量着她。
一身淡墨色的右衽窄袖衣,发间束起一条青色的长带,脸上没有脂粉,身上没有首饰,要不是桌上还放着一只瓦蓝色的棉布包袱,简直让人怀疑她是特意来这间客栈看风景的路人。
“你会功夫是不是?”三娘又问。
周月没有说话,还是偏头看向窗外,脸上神色漠然得仿佛桌上并没有其他人坐着。
“你不说我也知道,妹子,虽然你没有带刀,也没有带剑,可是——”三娘卖了个关子,话音拖长,斜着眼看她,但她还是毫不关心的样子,好像客栈里没有人说话似的。
三娘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自顾自地将花生扔进自己嘴里,道:“可是你走路没有声音。”
“只有练武的人,走路才像你那样,用脚尖踩在地上,而不是脚板先着地。”
“让我猜一猜,你明明有一身的功夫,却不喜欢拔刀来救我这样的弱女子,说明你不是什么正经人。”
周月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衣衫不整的女人白花花的胸脯垫在桌上,两肘懒懒地撑在生漆的桌面,眼角薄薄的一寸殷红,两人真要比起来,还说不定谁是真的不正经。
“看我做什么?难道说错了?”三娘又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包着红衣的花生米,道:“只有来路不明的习武人,才不会轻易在江湖里出手,因为他们背后没有大门大派的福荫,也没有亲族世家的护庇,天下间行走,总归要比其他人更小心些。”
“小妹妹,你到底做什么营生的?”
一坛黑瓮沉沉地被年轻的伙计搬到桌上,伙计摘下瓮口盖住的两只大碗,看了看三娘的眼色,一只摆在她的面前,一只摆在周月面前。
火烧般的酒香顺着瓮口轻轻地溢向四周,一阵风起,醇烈像斤斧的香味就沿着秋风在屋内打旋儿,像细烟一样悄无声息地窜进人的鼻子。
周月皱着眉头起身。
她向来不喜欢喝什么水酒,也不喜欢和别人有什么瓜葛,做他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刀快手紧,喝酒误事,活人也误事。
“哎,别走啊!”三娘伸手去捉她的手腕,却被她偏闪躲开。
“我虽然猜不出你的来路,但却知道你要往哪里去,你在等二公子的马队,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