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自主地,她向后退了两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把住门口撑起布蓬的柱子,将自己藏了起来。

    忽然下起了雨。

    雨势绵绵,丝丝缕缕浇到头顶宽广阔大的白布上,卸了绳索的车板倾在一旁,和红泥土墙挤成一个窝角形,有人走进布蓬下避雨,周梨躲进了车板倾斜划出的一小片角落。

    她背靠堆高的药箱倚坐下来,长街尽头早就看不见那头毛驴的踪影,挤在一方小小的天地,所有人好像都看不见她的影子。

    布蓬下的人越来越多,阶下积攒的雨水顺着排沟缓缓流,淅淅沥沥的长雨中,三娘和宋二公子居然挽手而来,周梨把自己的脑袋更缩得底了,像一只已经淋过雨的小黑猫,瑟瑟躲在长板下。

    本就萧索的街巷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点儿团聚的人气劲儿,人人挤在她的背后,蹭出一些汗渍和能闻到的潮气,却没有人说话,都只沉默地、安静地看这场秋雨。

    从她的位置向街市尽头看,好像是一下子,整条街都空了下来。

    秋风顺着这场雨将布蓬吹鼓,凹陷下去的篷布猛地向侧边一抖,攒了一小会儿的雨就这样沿着阔布的边沿唰唰地往周梨身上落。

    她盘腿坐在蓬下,怀中雨水刹那间比阶下雨水更积得多。

    “来搭把手,宋二公子,往年好歹也是吃过一桌团圆饭的人,今日就看我这把老骨头在此处散架吗?”是老钱的声音。

    “什么团圆饭,那是小果儿硬拉着我去她家做石榴萝卜汤,做完就回自个儿家了。”宋二公子这样说着,已经将袖袍卷到胳膊上,露出精壮有力的两臂。

    “就说你吃没吃吧?”是李婶的声音。

    “不仅吃了,听闻这锅汤不知道被谁偷偷下了蚁酒,除了小果儿又没其他人愿意喝,她一股脑地全灌肚子里,拉着宋二非说要嫁给他,这不,吓得宋二才扒了两口饭就连夜跑了。”

    那是因为她把宋二看成了陈崔。

    身后一阵哄笑,悉悉索索地,似乎是越来越多的人往长板上来,垒高的药箱一件接一件地卸下去,周梨脖子越缩越低。

    “早知你也喜欢她,当日为什么还要跑?”

    “这下后悔了吧?”

    “女人心,海底针啊,小果儿隔日就不认账了,想娶都娶不着咯!”

    身后倚着的长板一晃,周梨身躯微微一僵,缓缓将脑袋转过去,一只橘猫从卸下的木箱上跳下,跃进她的这片角落,睁着碧蓝色的眼睛,四肢齐并。

    “来福。”周梨用气音喊它,招了招手。

    “小王爷是不是也喜欢她?”背后有人的声音在问,周梨伸出去的手臂悬在半空中。

    微有喧闹的布蓬下,周梨似乎只听见了小小的雨声。

    身后长板上的药箱又被卸下去一件,声音很近:“不是。”

    来福缓缓踱步到周梨的脚边,探出步爪在她抖落的雨水中踩去,偎在她的怀中,懒洋洋闭上了眼睛。

    周梨将沾水的两手在尚未遭殃的衣衫中擦了擦,才慢慢帮来福沿着背脊顺毛,一手触到绵软却似乎藏着轻铁的皮毛,来福伸出一只前爪,舒张成开满的朵瓣,就这么搭在周梨的右腿上,仿佛睡了过去。

    陈叮叮走后,来福好像也瘦了。

    “不是?那你整日跟在小果儿身边做甚?没吃没喝的,图她长得好看么?”

    又是一阵哄笑,刚刚还寂静冷清的阔布下越来越热闹,脚步声来去,好像一提起“小果儿”这三个字,每个人都有话讲。

    “图她不识字。”三娘说。

    “图她衣服丑。”象姑馆赵妈妈的声音。

    “图她武功太差,过不了三招。”陈当当居然也来掺和。

    “还有吃饭打嗝!”稚嫩得还有些童气的声音说。

    “睡觉打呼噜!”另一个扬着嗓子的小姑娘。

    “一毛不拔铁公鸡。”苍老的声音。

    又是秋风,将顶上的蓬布稀拉拉地吹响,周梨扶住来福向墙垣缩了缩,顶上篷布凹陷的雨水从另一边落下,秋风却把雨帘迎面吹响周梨的身上。

    这雨像蛛网,越织越密,她唯一还算得上干净的衣裳也被打湿。

    “到底跟着她做什么?”有人穷追不舍。

    “本王来查案。”

    “查案?你不查你身边的周姑娘,要查小果儿?”胆大的问。

    人群中有刹那间的安静,似乎是周青艾给了一个淡淡的眼神,随即季长桥说:

    “她和玉玺失窃有关。”

    “你说的不会是一枚玉章吧?”老钱急问。

    “这就能说上了,小果儿像是能干出这件事的人。”

    “老吴,你就这么轻飘飘地带过了?那可是玉玺,是玉玺!”

    “玉什么玩意儿都和咱们普通人没关系啊,还是小王爷胸怀大义啊!”

    后面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周梨冒雨朝梨花巷子的尽端走去,高高垒起的药箱盖住了她的身影,长街细雨中,她的肩膀被雨水打得好像塌下来,一个人孤零零地低头向前,纵使她轻功了得,心里却好像被绑了石头一样飞不起来。

    身后是鼓荡翻滚的布蓬,欢闹得像从前这条街的街市一样,来福四脚齐并,站在角落里看她的身影走远。

    这场细雨一连下了数日。

    雨水慢慢将上京城里四处的沟渠填上来,纵使雨小,几日连绵,街巷中铺陈而去的青石板中也已经有了大大小小的水坑。

    城内依旧萧索,那面宽阔的布蓬下却总是有人等着。

    疫症良药的消息一出,只用了半天的功夫,老钱医馆就挤满了来去匆匆面色苍容的病患。

    三娘和宋二公子临时被雇成药仆,工钱是小果儿的两倍,干得活却只能顶上小果儿的一半。宋二公子甩着胳膊,只忙活了两个时辰,就微觉两臂酸胀疼痛难忍,只好先在前堂的床板上歇一会儿。

    相隔两丈的木板床如今被拼做一起,一整块连板的枕席上睡满了面色各异的病人,好像一条又一条晾晒的咸鱼,等着有人来给他们翻面。

    客人由得老钱去挑,药材药方都捏在他的手里,便乘机发了一笔横财,什么乞儿酒鬼赌棍,身上没钱的通通不让进门,往日里神气仰首的公子小姐,在他这里都只能乖乖做咸鱼。

    柜面下的银锭子每过一个时辰就要清出来,老钱手脚利快地包好一方药堆在柜面上,有些纳闷:

    “几日没见小果儿了,送驴把自个儿送丢了不成?”

    “下雨了懒得来吧。”宋二公子有气无力。

    “这话要是说那些大门大户的小姐们还能信,小果儿你还不知道么?有这样赚银子的机会,别说下雨,下臭鸡蛋也会来的。”

    “你也觉得臭?后院内堂的人都挤不下了,我一进屋子就闻到各样的臭,什么脚臭、汗臭、放屁臭,这活真不是人干的,银子还得涨。”三娘提着一罐药鼎进来,脸上有些嫌弃。

    “这是趁火打劫。”老钱又绑好一包药,在柜面上堆成一座小山。

    “是,您老这一包药卖六两银子,说打劫都是看清您了。”药鼎架在前堂的长木板上,三娘冲宋二公子招手,把舀汤分药的差事丢给他,拉住正从后院过来的周青艾,道:

    “不信你问周姑娘,是不是很臭?”

    周青艾在柜前顿住,见三娘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沉默片刻后,点点头。提了柜面上的几包药又掀起帘子往内堂去。

    “瞧见没?连她都点头了!”三娘倚到老钱的身前,身上薄纱慢褪,露出肩膀上如雪的一片。

    老钱头也没抬,随口道:“那就每日一两银子,再翻倍。”

    “这才差不多嘛。”三娘娇弱地把自己肩上褪下去的轻纱往回拉,蹭着脑袋去看老钱低头拨算盘的脸,吓了一跳:“您老这脸色怎么瞧着比鬼还吓人?”

    老钱抬起一个鬓发皆白的脑袋,掩不住脸上憔悴:

    “熬了三日不眠不寝,神仙来了也得做鬼。”说着,更显沧桑地狠狠咳了两声。

    “少赚一两银子会死么?”

    “你不懂,银子能救命。”老钱想起自己被送去秋刑司的那大半年,不禁打了个寒噤,更加快了手中算珠的拨动,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老娘的命就是要被臭死。”

    “等着吧,熬过这一阵,冬天雪厚的时候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屋门被撞开,孩子搀扶着嘴唇发白的妇人进门。

    “哎哎哎,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爷爷这儿不做善事。”老钱放下手中刚裹了一半的药包,走出柜台要把两人赶出去。

    他认识这个孩子,上次还指了一条明路,劝他去无音寺烧香来救他娘,打眼儿看上去就是个没银子的穷鬼。

    世上好人千千万万,偏偏他曾经也是个刀手,和“做善事”这三个字全然搭不上边。

    “救救我娘,我有钱,我有钱。”

    孩子小心翼翼地将妇人扶到床板边坐下,黑漆漆的手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袱,包袱打开,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铜钿。

    这是他在无音寺里的功德箱里偷出来的,趁夜被方丈用长棍打了一顿,可他抱着包袱不松手,从数百阶台梯上滚落下来,也不吭一声。

    老钱看着他脖颈和手腕上的淤青,还有被打得渗出血迹的衣裳,再看着他脸上的哀色,拨了两下包袱里一层又一层的铜钿。

    前堂的布帘被掀开,未等老钱开口,周青艾一脸沉凝:

    “死人了。”

    “啪”

    尚未合起的门扇上被人掷来一颗臭鸡蛋,腥臭散开在前堂,这回连老钱都闻到了。

    还来不及安排这个孩子,他一边咳了两声,一边向门外去。

    外头在长凳上等了很久的百姓纷纷起身,在布蓬下让出一侧行道,不远处三两个青壮年一身白麻衣站定。

    “啪”

    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掷在老钱身上。

    “卖假药赚来的银子够不够买你的棺材?”

新书推荐: 当我在某一天捡到一枚戒指 妖尊是怎样炼成的 假千金稳拿黑莲花剧本 我在乱世开黑心教辅班 星河相逢 爱非冲动 [柯南]和诸伏景光结婚之后 末世副本[囤货] 谁说剑修才能拯救世界 山鬼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