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四年深秋,宫苑梧桐尽黄,风吹叶落如雨,仿佛天地间也在为一桩难决的命运摇曳。
尚书令奉诏入崇德殿时,晨钟方歇,殿门半掩,香案前淡烟未散。邓绥坐于榻侧案几之后,一身月白宫衣,左手执笔,缓缓誊抄着她从现代带来的记忆。纸上字迹极为细致,每一笔都凝神沉思,那正是尚未成书的《伤寒杂病论》。
墨未干,诏声先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正坤仪之位,立中宫之主,以正宫闱之法,安四海之心。册立邓氏为皇后……”
她闻声未动,只停下笔,凝视案上最后一行药方配伍良久,尔后沉默地割下一缕青丝,系于诏书之上。声音轻如梦语,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定:
“妾不敢奉诏。”
她抬眸,望着那位尚书令,道:“请陛下先阅暴室档案,章德年间,窦皇后小产案第七卷。”
尚书令一怔,接过她递来的封缄卷宗,那是自禁中密档中调出的旧案,斑斑痕迹的竹简,年代久远,墨迹暗红。
当晚,章德殿中火光未灭,刘肇独自展卷。简末一行微弱的新批,字迹颤抖,却笔笔入骨,“窦氏胎死腹中,实因误触椒房殿中巫蛊偶。”
而简背之上,新添的朱字,笔迹清瘦微歪,却一望便知出自邓绥之手:
“妾若为后,恐蹈覆辙。”
他目光凝在“覆辙”二字上,良久未语,终在诏书底端批下“再议”二字。笔锋一顿,朱墨微渍,仿佛压下的,不止诏意,还有一腔动摇难掩的怜爱。
重阳祭祖之日,细雨霏霏,太庙香火初燃。
邓绥一身素衣,发鬓低束,缓缓跪于玉阶之下。她高举双手,奉上连夜绣成的经幡,其上字字清晰,是三条自罪之辞:
“妾有三罪。”
“其一,擅预朝政。其二,私结外臣。其三——”
她忽而起身,拂开身后屏风。那原是一块素白帛幕,而今帛背赫然写满上百个名字,密密麻麻,字迹焦急,是她连夜誊录的巫蛊案受牵妇孺之名,笔迹之中,有人名旁注“流徙”、“鞫问”、“夷族”。
宗正卿倒吸一口凉气:“邓贵人……这是何意?”
她伏地叩首,声音带着雨意般的清冷:
“妾若戴凤冠,这些因妾案牵连的妇孺将何以自处?妾不忍因一己尊荣,而使他人家破人亡。”
她额头触及冰冷玉阶,发丝沾满泥水:“愿陛下先赦无辜,再议立后。”
殿阶之上,刘肇望着她素衣沾泥,指尖缝隙里都是墨黑,那是她连夜为这些人写下的陈情书留下的印记。他沉默半晌,解下大氅,亲自覆于她肩上,低声道:“准奏。”
数日后,金銮殿廷议尚未终,邓绥却自请一事,她于兰林殿前设香案,当众焚毁自己亲笔编纂的《河西屯田策》。
“皇后之尊,当静居深宫,不可干预庙算。”她手执火把,点燃那卷字字千金的策论,“妾这些越俎代庖之策,皆为妾身之罪,请陛下,付之一炬。”
火舌如蛇,舔舐着卷轴边角,那一字一句,皆是她数月心血,如今却在灰烬中消失无声。
忽而,冯岚自末席奔来,惊呼:“不!绥姐姐为这策论呕心沥血!”她徒手扑向火堆,去抢那未尽的书页。
火光中,纸灰飞舞,冯岚手背已被灼出红痕。
“阿岚!”邓绥疾步前来,紧紧攥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怀中。她抬起头来,目光转向殿中列席群臣,神色悲恳:“妾无意争宠争位,愿永居贵人之位,辅佐贤后,共安六宫。”
她声音未落,却听得“砰”地一声巨响,刘肇已然暴怒起身,踹翻御案,御笔卷轴飞溅,火星乍散。
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硬生生拽至殿心,低吼如雷:
“够了!你可曾问过朕?你不愿为后,那你该把朕放在哪儿?!”
他一把掰开她紧握的掌心,手心处被指甲掐出深红血痕,已见肉色。他盯着那一圈痕印,眼中翻涌着怒意与心疼,咬牙质问:
“这‘死生同契’四字,是不是朕与你亲手刻的?!”
那原是他亲自赠她的玉镯内铭,昔日以红玉刀划下誓字,如今却早已因裂而模糊。
她不言,只是眼眶一热,泪水终是滚落,狠狠砸在那枚碎裂玉镯之上,发出脆微的“咚”声,如打在他心头。
天地静默,大殿无声,只有风过,拂起她素衣飞扬,仿佛昭告着一个女子的三让三辞,既为天下,也为自己。
刘肇忽然撩袍跪地,金龙纹广袖拂地而响,宛如风雷低鸣,惊得四座皆寂。
“仲举!”邓绥惊得一时失声,仓皇欲扶,却被他一把反手扣住腕脉。
他的掌心滚烫灼热,覆在她旧伤之上,仿佛将未说出口的执念尽数传递。那腕上的皮肤,本就因日前玉镯碎裂而结痂,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唤醒,似火中余烬重燃。
“第一次,朕用诏书传情;第二次,朕以赦令解意。”刘肇声音低哑,字字如烙,“这第三次——”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掌心摊开,是一枚褪色的五彩绳结,旧色斑驳,结头微散。
“用你亲口对朕说过的话。”
那正是当年她为他缝制的解毒香囊之上所系之结,连线纹都带着岁月染色的暗红。刘肇轻轻将那绳结系在凤印之上,指尖缠绕间,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虔敬,如同封存一段信仰。
“你说,‘世间爱,本有千万种’。”
他望着她,语声缓慢而执着,“朕的敬重,你的怜惜,冯岚的情义,甚至班昭的循循教诲……皆是一种‘同气连枝’。”
言至深处,邓绥的泪终于落下。
那绳结轻轻一颤,滴水滚珠,竟落入中间一颗深红的相思子之上,她曾随手藏入的念想,如今早被他珍而重之地藏了多年。
“陛下……何必如此……”她颤声低语,指尖轻抚那颗朱红,眼中悲喜交织,心潮翻涌。
“朕不是在立后。”他忽然俯首,额心轻抵住她因情绪起伏而微微颤抖的指尖,语气低沉近乎哀求,“是在求一个生死与共的同行人。”
这一句,不是命令,不是册封,不是施恩,而是坦诚。
他,卸下了帝王的威仪,只以一个男子的身份,请她,共走一场风雪未尽的人间路。
殿外忽有钟鸣之声,接着是侍书清越的嗓音,从廊下传入:
“吉时已到——”
邓绥望向窗外,只见琉璃瓦面白雪初覆,檐角有雪滴垂落,像极了岁末一滴未干的时泪。
侍书正领着内侍扫清石阶青玉台阶,扫出一条自兰林后殿通往前殿的净路,薄雪微积,其上青痕点点,像是早春未褪的梅蕊。
路尽之处,摆着三尊酒爵:
金爵为帝王之仪,象日照乾坤;银爵为皇后之尊,象月映九宫;青铜爵为史官所持,以书今史往。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第四尊素陶所制的爵杯,简朴无饰,却由中常侍郑众亲捧,稳稳立于几案之下。
邓绥一怔。
刘肇低头,握住她的手:“《周礼》有云,天地人为三才。”
“但朕今日所立,不止三才。”
他抬手指向那素陶爵,目光炽热如火,“朕添此一爵,名曰‘心’。你的阿岚,你的侍书,我的郑众、班昭,邓氏族人、东观旧徒……凡是真心待你、护你、敬你之人,皆在此爵之中。”
“若天地可为纲,人伦可为制,那这‘心爵’,便是你我之间的誓契,不书礼典,只敬一人。”
邓绥轻轻吸了一口气,只觉喉间酸涩、心头百感交集。
她终于点头应承,就在这一刹那,檐角传来一滴雪水滴落之声,清脆若玉。
水滴正巧落在她眉心,宛如朱砂印,点下承天之命,恰似史官朱笔落印,封下这段既不合常理、却足以入史的皇后立传。
那一刻,青玉之路无言,四爵在列,风雪为凭。
她,不再推辞;他,不再孤行。
帝后并肩,心爵为证,天地为盟。
夜色深沉,风雪将停未停。
兰林殿中却炉香微起,沉沉檀气绕过朱窗,映得案上灯影婆娑。铜灯一盏,映照着两道静坐的影子,交叠而不语,仿佛世间万籁皆止,只剩心跳互闻。
邓绥披着素白外衣,倚在锦榻边,手中捧着一卷未曾读完的《礼记·内则》。她读得极慢,指腹一页页抚过纸边,仿佛要将每一行字都印进心里。
刘肇坐在她对面,卸了冕服,只穿着一身素玄常服,袖口半卷,正为她温酒。银壶中的酒温得极慢,他却毫不急躁,一边听她轻声诵读,一边垂眸细酌,唇角挂着从容的笑。
“你知道吗?”邓绥忽然开口,打破夜的静谧,“我幼时读书,总羡慕周宣王后姜氏。”
“姜后?”刘肇抬眸,微讶。
“她治宫闱三十年,四国来朝,称她为‘内助之范’。”邓绥语声轻缓,眼神落在窗外,“我常想,若能有一生,不用博宠,不用顾忌,只静心佐政、修教化、施恩养宗室子,那才是真正的女君之道。”
她回头看他,目光微亮:“可惜妾身不是在礼乐既成的太平年代。”
“你却来到朕的朝代。”刘肇接过话头,将温好的酒倒入一只青瓷杯中,亲手递给她。
“这世上未有完美的时代,只有愿意共同修补缺口的伴侣。”
邓绥接过酒,掌心冰凉,杯中热气却轻轻拂过眼睫。她低声问:“你可知我为何三让后位?”
刘肇没有答,只是看着她,眼里波澜未起,却深藏风雷。
“不是因为不愿,不是因为胆怯……”她轻轻叹了口气,“而是怕站得太高,看不到百姓疾苦;怕戴上凤冠,便要冷着眼睛看人情冷暖;怕我若真为后,反倒不能为你,那个我所爱的刘仲举,说一句真话。”
她说完,神情竟有些懊悔,仿佛这话说重了。
谁知刘肇却缓缓伸出手,将她掌心覆住,语声低沉:
“绥儿,你从来都是朕心中最清明之人。”
他顿了顿,望着她的眼,似是穿越了这一路风霜与恩怨,“你怕的,朕都怕。可你可知,朕也怕,怕有朝一日再有阴陶之乱,再有巫蛊之祸,再有冤死之人,而你却被囚在兰林殿里,不得言语半句。”
“朕要你为后,不为权,不为仪,不为让百官歌功颂德,只为你能站在朕身边,与朕并肩,在这之上能实现你的个人价值。”
“倘若将来再有不平之事,你便可以当着百官之面说出‘不’字;再有无辜之人,你便可赈恤、可请命、可护人,朕要的皇后,是朕的左手,不是朕的影子。”
邓绥听到此处,眼眶渐红。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那你可许我,若他日为政有失,妾能直言不讳?”
刘肇点头:“若那一日到来,朕若不听你,你便替写罪己诏以告天下,用天下黎民之口来鞭策朕。”
她垂首一笑,笑中带泪。窗外雪已停,初霁之夜,星光微现。
两人对坐灯下,执手而语,不是帝后,不是君臣,仿佛只是两个经历过风霜的男女,在这一夜,将往昔所有的曲折、隐忍与挂碍,化作一杯温酒、一句心愿。
帘外,宫人不敢惊扰,连铜炉的香都燃得更轻。
他们不知这世间还有多少风雪未歇,多少权谋未息,但至少此刻,温酒入喉,星光点灯,他与她,已是一双同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