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大街以明德门为起点,由北向南延伸,贯穿了整个洛川城。以明德门为界,墙外是人间烟火,无数个坊市街巷分列两侧,遵循贵贱由近及远依序而建。
墙内皇城庄严肃穆,前朝奢靡,大肆营造。所以星罗棋布着数十个殿宇和花苑,这些原是宫城一部分。烈帝上位后,大笔一挥,把内廷缩到永仪门内,把皇城这些殿宇分派给朝廷各部衙署办公所用,其继任者顺帝更是宽厚,又把所有花苑解禁,允许百姓入内观赏奇花异草。
“那皇帝不担心人多眼杂,潜伏进几个刺客吗?”应折柔对这些旧事不太了解,还好她对面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洛川人。
云渺左右环顾,见周围没什么人影,压低声音说:“说实话,本朝三代,皇家子嗣都不丰,空着也是浪费吧。就好比旁边的户部,尊夫之前挤在北城的永昌里恁小鸽子笼,搬过来后是不是宽敞许多。”
应折柔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这样一来宫里就不需要那么多御林军,难怪要把他们支到皇城里,在各衙署周围戒备,也是理所应当。”
云渺忽而一笑,冲着应折柔挤眉:“是不是刚才给你家卢大人送餐时,被盘问了啊?”两人熟悉后,自然已经摸熟彼此日常规律。
云渺现在所在的通文馆原名鹦鹉洲,在前朝也属于目前户部办公衙署的附属花苑,所以此处离户部衙门最近,应折柔送完午膳顺脚就能会友,是极便利的。
被密友取笑,应折柔倒是不忸怩,直言:“他们户部的伙房师傅出了名的手艺欠佳,公厨里每天寡淡的很,你也知道子悠是邛州人,就喜欢又辣又咸的。”
云渺看着她,又乐了,频频点头:“确实辣!哈哈。”
应折柔回过味来,站起来作势越过案桌要教训她,云渺往后一缩。她又绕至长桌右侧,扑过去挠她咯吱窝,两人顿时笑着滚作一团。
“好了好了,求放过。”闹了一会儿,云渺率先败下阵来,开始求饶。
应折柔这才放手,复又坐回到云渺对面的交椅,随手捡起面前一本册子开始翻看。可惜上面的文字蝌蚪一样,她只认得几张配图。
“这是什么?”
云渺正在整理刚刚弄乱的桌面,抽空抬头看了一眼,“那是叱罗文,一个位于青州和甘州北面的部落小国。”
“嚯!渺渺你好生厉害,居然识得这么难懂的文字。”
云渺这次没像以往那样戏谑应折柔见识短,反而语气低落:“我母亲是战乱时逃难到大恒的叱罗人后裔。”这重身份,也是自小遭歧视的一部分原因,更是促使她父亲希望通过联姻尽快融进京城的最大动机。
“原来是家学渊源。”应折柔长在昆仑,那里本来就是各族混居之地,所以并不理解云渺的感伤,也就忽略过去,继续往下说,“所以通文馆找你是帮他们译这本......”低头看了一眼,还是没认出书名。
云渺很快收拾心情,应道:“是的,我母亲亡故后,京城最适合翻译《青甘杂记》的就只有我了。虽然不知道是谁对这么冷门的书籍感兴趣,但是幸亏有了这件差事,终于不用听我爹唠叨。”
“哎,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啊。冒昧问一下,你是对你爹挑的人选不满意?”据她所知,云父只有这一个女儿,女婿人选应当是很慎重的,难道是云渺有什么顾忌?“要不你说说看,我让子悠去打听打听。”
云渺摇头拒绝,她并不是在意具体某个人,而是害怕成婚这件事。“你不觉得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不知那些人性情怎样,却忽然要时时刻刻处在一起,不恐怖吗?”说完,发现这句话最贴切的例子就在眼前,连忙道歉。
应折柔并不觉得被冒犯,并且对云渺的忧虑有切身体会,嫁进卢家两年多,亲戚间的闲言碎语一直没少过。嫌她不够温婉,嫌她家室不显的大有人在。
虽然说自己选的是卢子悠这个人,不是他的七亲八眷。但耳边杂音絮絮叨叨的,也是让人心烦。不由感叹:“还是冉冉好,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嗯?”云渺震惊,这么大的事,冉冉信里怎么没有只字片语提到?
见她满脸疑惑,应折柔解释道:“你知道的,冉冉的师母出自我玉虚宫。她跟我师父私下提起过,想让冉冉和陆砚成亲。”
“陆砚。冉冉那个不靠谱的师兄。”对这个名字,云渺印象深刻。冉冉信中没少埋汰他,骚包、爱臭美,惹祸后总让自己师妹背锅。
“确实挺不靠谱的。”应折柔表示赞同。最初三人一起离开青岩门,还没走出青州地界,她便与冉冉一致决定撇下陆砚。
实在是因为陆砚整日穿得花枝招展的,害得他们时不时被劫匪盯上。而每次打起来的时候,他又是最菜的一个。
“那冉冉自己想嫁么?”听完应折柔的描述,云渺更加觉得陆砚不是良配,好没担当的男人。
“等她来京城,我们好好问问呗。”应折柔倒是不反对,陆砚除了菜,品行上没别的问题,假如两人真的成了,冉冉婚后面对的还是熟悉的人,也无需离开青岩门,可以说毫无压力。
“算算时间,她还能赶上七夕呢。”云渺和应折柔并不知道蛇岛这段插曲,只以为贺冉冉还在钱湖到洛川的运河上。
两人又闲聊了一些京城内趣事逸闻,时间很快就过去。
卢子悠下值后轻车熟路拐进通文馆,路上偶遇几位译者,两个衙门是仅一墙之隔的邻居,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是脸熟的,彼此很快就攀谈起来。
“卢大人最近下值比较早啊。”
“哈哈,你们难道不是吗?”卢子悠可是看着他们往门口走的。
几人相视一笑,气氛非常松快。
“自从陛下去寒山避暑,我们这属于山中无老虎。”上官们不用日日上朝,自然对下面的人也没那么严苛。
“确实。”
“不过今年陛下怎么提前一个月过去,难道是被选秀吓到了?”某个人突然示意大家低头,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听说陛下是走后门的,面对女子,无法......”
“张兄怎么会信这种无稽之谈。”有人大受震撼,似乎无法认可他的猜测。
那张姓男子反问:“你就说陛下登基多年,可有与哪位女子传出一点儿流言蜚语?”而后神神秘秘继续道:“私下都在说陈家老二,是没老二的。你看他进宫后,陈家大儿都升到御林军统领了。”其中奥妙,不由让人浮想联翩。
卢子悠等人被此番暴言震惊到说不出话,先不论这种推测是张某的个人猜想,还是京城人们私下的共识,他们都没见过皇帝本人,无法判断。
但那陈家大儿子因为是御林军统领,天街上巡逻时,还是经常能遇见的。实在无法想象那么正气凌然的人,会是出卖弟弟求得的富贵。
“你们在说什么?”应折柔算准时间,与云渺携手出门,走到将近门口的时候,见一群男人围在一处窃窃私语,本来不在意,只是发现自己相公也夹在里面。所以干脆高声发问。
哪知道,她这一句话,吓得几个男人如鸟兽散。留下满脑子疑问的她看向云渺,似乎在问:我是母老虎吗?
卢子悠接过娘子手中食盒,然后跟她们复述刚听到的惊天大秘密。
应折柔对于皇帝的爱好不甚在意,反而关注到:“就是说这么多年他就跟陈二一个人,倒是蛮专一的。”
云渺哈哈大笑:“韩烟等来的这段姻缘可是真好啊。”真想看看,如果她知道为之蹉跎几年青春的男人,是个断袖,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传说中有着分桃之仪的君臣,经过几天几夜奔袭,终于风尘仆仆回到寒山行宫。
做完简单的梳洗,一头扎进书房。
徐三娘早已恭候多时,快速把京内近两个月的大小事情汇报完,又重点提醒:“相国大人月前曾经来过行宫,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知道陛下离京。”
赵行知内心思量:杨度这次突袭行宫,是临时起意来督促我?还是有预谋的试探?甘州案情上报半年了,他都一直按兵不动,是在等我反应?他是不是也不确定我手上有什么牌?
五月出宫,还是太早了,打草惊蛇,果然还是让他起了疑心。所以他才会来确认我在不在行宫?
一经确定,回京后,是不是就马上密会魏王?
真当我是一颗弃子?
“陛下?”陈克见三娘欲言又止,显然是还有话,而主子却陷入沉思,于是忍不住提醒。
赵行知思绪被打断,抬头见徐三娘还在,于是示意她开口。
“三娘还有什么问题?”
徐三娘纠结了好一阵,忽然屈膝一跪:“陛下,恕我自作主张,飞鸽联系了江师傅。”她太清楚,“江恕”两个字已经是陛下的禁忌,自江恕离开后,没人敢再提。
赵行知果然冷笑一声,许久的安静过后,只听他淡淡问:“是不是没回音?”
徐三娘沉默不语。
“下去吧。”赵行知其实对答案已经没有期待,挥手让徐三娘退下。
徐三娘依言起身后退,关门之际,忍不住回首望向烛火下的青年。看着他由童稚长成如今参天大树,可惜似乎看起来总是阴郁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