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鬼界之门后,鬼界再无日月之分,抬头望去时,天空总是黑的。
只不过分不同程度的黑。
如螺子黛色,偏玄青;如朱墨色,偏暗红;再如青黛,偏哑紫……
“喂,您这都看了一刻钟了,天上有花吗?”
尧若溪心中吸了口气,似要把过往种种皆翻出来再咽下去一样,闻言,她掏出三枚鬼币“啪”地一声按在了小摊贩的桌子上:“不用找了。”随后拿走了那只红狐狸面具。
“淡月,什么时辰了?”
身后却没有传来回应,尧若溪回身,百鬼中扫视一圈终于在一摊位前看见了她的身影。不知看的什么,格外专注。
走近后,尧若溪拿面具轻轻敲了下她的头,余光瞥见摊位上琳琅满目的人界朱钗。
“走吧。”
“好。来了。”
二人朝妄象坊走去,尧若溪晃了晃手中面具,却面露犹豫之色,她不知道应该拿什么身份去见昔日的父皇。下一秒,淡月偏头入她视野,道:“戴上看看。”
尧若溪轻笑了一下,随即将红狐狸覆面,假装吓她,耳畔听见淡月颇为肯定的声音。
“嗯嗯不错,怪吓人的。”
尧若溪放下手,道:“可别找到了,又将人给吓死了。”
淡月道:“再死一次后发现自己还在鬼界,多好。”
二人对视,皆是笑了起来,尧若溪摇摇头,心中的无措终究是减少了几分。
此时离鬼界正午还差三刻,尧若溪进入妄象坊,突然,一无头鬼踉踉跄跄朝这边走来,像是喝醉了一般,尧若溪不想多生事,主动避让开,却还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
“嘘。继续走。”
尧若溪敛下眼眸,攥紧方才那无头鬼碰撞中塞到她手心的物件,指尖摸了摸,像是钥匙。
应该是千帷阁的通行证明。
“咔哒。”
伴随着钥匙吞入的清脆一声,眼前厚重石门渐渐打开。此前,尧若溪是跟着白发狗精一行人混入的,眼下自己走了一遍,她才发现千帷阁的与众不同。
一把钥匙只能用一次,且通往千帷阁的门数以千计,彼此以某种奇幻的阵法为基,使得同一时间进入的人或鬼,并不能互相看见。
他们只能看见自己,及其同伴。
淡月在低沉的石门开启声中道:“你也发现了吧,就是这道阵法。”
尧若溪点了点头:“嗯。一旦靠近这里就会自动笼入,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隔绝之力竟如此强。”
此前,随着二人深入,她们发现只要是离千帷阁中心俞近,外界术法便俞弱。玄千瞳的隐身术法就是这样被一步步削弱的。
“奇怪,之前随殿下进来并没有……”
“你知不知道这地下有没有关着……”
二人竟同时出声,彼此对视了一眼后,不再开口。因为——石门开了。
“掌事让,跟我来。”
“!”
彼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与身后石门合上的声音刚好重叠。
尧若溪在戒备中瞥见一小鬼站在了阴影中,说话的正是他,这才微微点了点头,是鬼掌事。只不过他不便现身,换了个小鬼过来接她们。
一人一龙一鬼,穿过层层红帷,耳畔的欢呼与惨叫声此起彼伏,本没什么好看的,可就在这时,尧若溪忽然瞥见了什么,猛地转头。
“怎么了。”淡月在识海中问她。
尧若溪示意她看去,脚下步子随之慢了些。红帷飘摇中,她看见同一张赌桌上,放了个头颅。
本来头颅也并不奇怪,鬼怪时常拿人间保存千百年的上好人头做赌,凡是稀奇玩意,或有助修为的,都能在妄象坊看见。
但这个不一样。她们认识。
因为那头颅在鬼影攒动中瞪着双眼,但仔细看只有两个空洞的黑色窟窿,颅顶处被覆盖上了一层皮毛,亮白与暗红交杂映照在上面,显得诡异迷离。
“是那白发狗精——”淡月惊呼。
尧若溪移开视线,沉声道:“贪多狂妄,是他们过错。”然而,她紧接着的下一句,染上了更重的寒意:“但千帷阁纵容杀戮,助长恶念,又岂能置身事外。”
“掌事,二位接到了。”
小鬼弯腰拱手,正准备下去,却被上方的鬼掌事喊住了:“慢着。”
“掌事还,有何——呃!”声音被扼断在空气中,无声无息。尧若溪面具之下微微偏头,看见地上只剩下那小鬼身上的黑袍。
“掌事还是如此杀伐果断。”尧若溪面无表情道。
鬼掌事走了下来,微微欠身,望着那地上的衣袍,不以为意:“他们本就是小鬼,出了千帷阁也活不了多久,我给了他们容身之所,自然也可以随时拿回来。”
“阁下请上座吧——”
尧若溪瞥了他一眼,并未同他客气,领着同样面具覆面的淡月走了上去,在石椅上坐下。
尧若溪袖子下的手指在石桌上有一个没一下地敲着,开口道:“查到我要找的人了吗?”
鬼掌事递过来一张信纸,页面竟染了半边血,此刻已经发黑了。
“都在这里了。”
尧若溪皱眉拆开,目光一行一行扫去,却在结尾处停了好久。
鬼掌事在一旁试探道:“要不要现在带过来?”
他似乎有些急,这并不符合他一直以来的态度。
但尧若溪没说话。
“掌事急什么,可不要擅自做主。”淡月出声制止了。
“好……”
片刻后,尧若溪抬眸,面具下的眸光晦暗不清,语气听起来倒是正常:“在哪里,我亲自去见。”
“不行。”
淡月忽然出声在识海中,像是要阻止她。
鬼掌事此时神色也似乎在犹豫,尧若溪见此,语气陡然严厉了些:“怎么,是消息不可靠吗?”
“那倒不是,阁下是三殿下身边之人,我哪敢欺瞒。只是——”
“只是什么?”
“他断了腿,走不了了。”
尧若溪闻言一惊想起身,但还是忍住了,袖下双手攥紧拳头,语气怀疑道:“为何会断腿,他在人间分明是自缢而亡。”
鬼掌事见尧若溪不信,顿了顿,只好妥协,叹了口气:“那阁下随我来吧。”
“尧若溪,我说不行。”
尧若溪回头同淡月对视了一眼,在淡月识海中同她道:“我去后,你若不放心可以去找玄千瞳,这里暂时没人可以拦住你来去。但你若信我,便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为何不可一同前去?”
“因为……”尧若溪还没说完,那边的鬼掌事却开口了:“阁下,那个地方只能您一个人去,所以这位侍从……”
“无妨,她留在这里。”
尧若溪最后回头望了她一眼,说完了那句没说完的话。
“淡月,因为那是我曾经的父皇……我若是亲手报仇,也想给他留个体面。”
“在外面等我吧,有事我识海里自会唤你。”
淡月终究也是叹了口气:“好。”
鬼掌事按下机关,又是一阵上下翻转,但这次明显感觉到速度快了一些,随即,地面上打开了一个通道。
顿时,幽暗潮湿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尧若溪看着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向下延伸,直到陷入黑暗中,看不见尽头。
尧若溪正准备踏入,鬼掌事却伸手拦住了她:“阁下且慢,那地下城的空气有毒性,您需要戴上这个。”
地下城?果然不出她所料,千帷阁的地下真的有东西。
尧若溪看向递过来的白色布巾,瞧着很是普通,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对方见她迟迟不接,似乎也看出来了她的顾虑,接着道:“放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解药正是三殿下命人研制的,阁下大可放心。”
尧若溪在识海中问道:“可有此事?”
淡月那边的声音过了几秒后才传了过来:“没错,我想起来了,是六百年前!殿下在人间失踪后回来,便命暗卫阁研发了此药。”
“不过怎么会流通到千帷阁……”
尧若溪顾不得其中缘由了,许是此药珍贵,入了千帷阁成了赌约也不是没有道理。
尧若溪布巾遮盖住口鼻,随后踏入了那地下通道。
“哒。哒。哒……”
越是深入,回音与潮湿的水汽便越重。尧若溪始终跟在鬼掌事后面几步台阶,不敢放松警惕。
终于,当鬼掌事手中所持烛火的光渐渐变小之时,前面渐渐亮了起来。
“阁下,到了。”
尧若溪从圆拱形的门中出来,眼前一幕,岂是震撼二字可言……
鬼掌事一字一句道:“这里,便是北界地下城。”
巨大的岩石拱顶撑起地下城的“天空”,如神祇劈开混沌时留下的一方净土,丝丝缕缕金色光线自四周流动汇聚至最高的穹顶。而在最远的地方,泉水如银河自九天泻落,浩浩荡荡,落入一更大的深渊洞口,通往地下更深处。一金一银,画面差异对比却又交融衬托——这完全不像鬼界。
“这才是最真实的鬼界吗……”
尧若溪喃喃道,视角往下,那大片大片的建筑都是活的。
灰白与赭红交织的石墙上,爬满了会呼吸暗青色藤蔓,气息起伏之间,浅金色纹路在枝干处若隐若现。它们一点点交织、缠绕着往上,再往上……顺着一座座堆砌的房屋,遥看竟与那穹顶不相上下了。
然而,下面的每间房屋,都与这里格格不入,它们破败、暗沉,像是在地下苟活的蝼蚁……
那层层叠叠堆砌的建筑,左右对望,似两座大山,抬头望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屋顶、门窗,只余惊叹。而每座建筑大山顶部的房屋,愈是往上,房屋愈将倾斜,竟都如拱桥弧度般朝下一点点偏去,直到——左右两边合成、相连!
这简直是巧夺天工般的建筑!
尧若溪心跳得厉害,不知是被那穹顶金光吸引,还是被这画面割裂的建筑震撼……
【上为天堂,下为地狱】
半晌,尧若溪才终于意识回笼,听见一旁鬼掌事的声音传了过来:
“阁下,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