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散去,无人说话。半晌才听见宋临风近似自语的喃喃声。
“为了换取一枚朱厌妖丹情愿多年修为,就为了一枚妖丹甘愿拿自身金丹换?”宋临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嘶吼出声。
他额角突突直跳,双瞳迸出血丝,下颌至颈间骤然生出如蚯蚓般蜿蜒的可怖青筋,只恨当时未能手刃威逼他师尊的伍陶。却见他用力绷直的五指缓缓泄了力,轻轻抚上腹部,纳入章沁绿金丹的位置,他手上的动作极尽温柔,连带着眼底涌起的血色狠厉也削减不少。
嘶吼的质问化作满含啜泣的悔意,听得众人皆是一怔,吐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气。
眼睛忽然有几分酸胀,洛玉汝深深埋下头,猛地眨了几下眼才止住酸意。
章沁绿背地里为徒弟所做的事本在火海中随芥舟阁一同燃烧殆尽,不曾想有朝一日还能真相大白。
“朱厌生活在小次山密林之中,常在西地作乱,那与你们历练地相左。你们为何会出现西地?”谢椿眉头微锁,紧盯宋临风。
“是我!”宋临风自暴自弃般回吼,“下山前偶然听到师尊在为如何获得朱厌妖丹所苦恼,便留了心,下山后刻意寻找,带队前往西地。”
“她为什么要朱厌妖丹?”
“我不知道……”宋临风痛苦地摇头,忽而放缓声音,“我只是想替师尊达成愿望。”
洛玉汝粗声喘着气,心潮澎湃却又顿生凄然,缺失的一角终于补足,事情本貌终于显露而出。
最初她们猜测章沁绿需要朱厌妖丹,迫于无奈才与芥舟阁进行交易,至于为何需要妖丹,甚至迫切到了要与芥舟阁与虎谋皮的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看了留影石才明白,章沁绿的确迫于无奈,为了得到妖丹,为了守住宋临风的秘密,更为了让她的徒弟得以生存下去!
宋临风俨然也意识到了,他哭嚎着,一声声唤着“师尊,师尊”。
他的双膝宛如注了铅般沉重,身子也摇摇欲坠。宋临风猛地双膝着地,整个身子向前扑去,十指深深插进地里,又倏然攥紧,掌心里的土块瞬间拧成齑粉,亦如此时荡然破碎的思绪。
宋临风以头抢地,只听得一阵砰、砰声响,似在遥拜,又似在认错。
所有人为之默然,即便宋临风作为魔族尊主犯下许多不可饶恕之事,此刻的他也只是个失去师尊的可怜弟子。
“接着读。”谢椿默默靠近洛玉汝,低声耳语。
“哦,哦。好。”洛玉汝朝王二使了个眼色,翻过一页磕磕绊绊地读起来。
自宋临风被救回,昏迷一年有余。
按手札中所说,那一年的章沁绿以闭关为由封了启明峰,不与任何人来往,暗地里想了许多方法,但都无法让宋临风醒来。
朱厌妖丹已经到手,可具体是如何到手的,手札中并未记载。众人也早已有了猜想,芥舟阁的规矩,要想从芥舟阁手里拿到想要之物,唯有参与拍卖会,而拍卖会的参与资格只能以物换物获得。
章沁绿以自己的金丹换取参与资格,经历激烈的拍卖才最终得到朱厌妖丹。
“望月仙君怎会包庇魔族?竟然还用自己的金丹交换。”周围响起众弟子的窃窃私语。
“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安同醉也这样想的,何至于此!阿绿根本不亏欠宋临风任何事,甚至还为了他做到献出金丹的地步。
而宋临风呢?不但背弃仙门入魔,还处处与养育教导他的宗门作对,派出卧底、抢夺金丹、入侵仙门,甚至将刀尖对准了他们!
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
安同醉喉间发涩,哑着嗓子低语:“阿绿,他再也不是你从风雪天带回来的那个小弟子了。”
视线再次投向宋临风,只见他仍不断以头抢地,王二怎么拉也拉不住。宋临风磕破了额头,魔族血脉几近霸道地替他修复着伤口,不消片刻,额头已光洁如新。
安同醉厌恶而视,心底对阿绿身旁总是笑盈盈的少年的想念终是抵不过对魔族的厌恶。安同醉心中怒海狂涛翻涌不断,却只化作轻如片羽的叹息。
“也不是我所认识的师侄了。”
安同醉猛力一挥衣袖,数道符箓飞出,将结界团团包围,势要寻机就地诛杀宋临风。
一名弟子呐呐自语:“宋师兄如此行事,会不会只因惦念着望月仙君?”
话语间似乎有替宋临风开脱之嫌,立刻引来了旁人不满。
“休将两者混为一谈!难道是望月仙君让他入魔,让他为祸仙门的吗?这都是宋临风自己的选择!可怜仙君仙逝已久,还要为他所累,被他蒙羞!”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目光沉沉,却再不复最初的恨意,反倒五味杂陈起来。事实如此,却仍为这对师徒惋惜不已。
结界内透露出诡异的平静,王二呆在一旁,不再阻止宋临风;而宋临风忽而噤声,只沉默着不间断地磕头;谢椿依旧如一座玉山,风雪飘零,我自岿然不动;唯有洛玉汝,“唰唰”快速翻着手札。
接连好几页内容都是章沁绿尝试各种方法的记录,每一条记录后都写着失败。
所有方法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起初字迹工整,还会分析总结失败的原因,并记录宋临风的状态,后来字迹愈发潦草凌乱,不再记录多余内容,涂抹也就此增多。
每一页或是十天,或是半月,章沁绿就在看不见任何反馈中独熬着。直到某一日,章沁绿的字迹恢复了往昔的工整,所记载的内容也不再是令人绝望的失败,字里行间反倒洋溢着一种轻松,可细看之下颇有背水一战的决绝。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章沁绿发觉并非单纯宋临风陷入了沉睡,他的身体借由沉睡自发进行修复,数月后已完全恢复,但依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章沁绿似乎认为时机到了,提前了计划,以朱厌妖丹为主,辅以寒蚕丝、蛇逆鳞、飞虹露等炼制丹药,为宋临风洗筋伐髓。
可章沁绿似乎在某处犯了难,一连好几页都未提到洗筋伐髓的事,比照日期,竟将近两个月未曾记录。
洛玉汝原以为是洗筋伐髓太过耗费心神,章沁绿无暇记录过程,可越往后读越觉得是章沁绿刻意隐去了什么信息。
后续的记载均是关于宋临风身体状况的记录,据记载可知,宋临风逐渐好转,面部红润,瞳色正常,除了一直昏迷不醒外已与常人无异。与之相反,章沁绿的状态似有不对。
洛玉汝忽然停下,摊开手札给谢椿看,谢椿瞳孔猛地放大,他也看出了有异之处。
从这一页起,章沁绿虽竭力工整书写,看似恢复了以往模样,但细究就会发现字迹忽而变得飘忽虚浮,像腕劲无力的久病之人所写成的。
两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章沁绿虚弱至此?洛玉汝与谢椿已有了猜想。
宋临风顿住身子,维持着双膝跪地双手撑地的姿势。他面朝地面,表情深深埋入阴影中,无人能看到。但所有人都明白,宋临风也有了猜想,他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与双膝,暗暗浸润进土里的泪滴无一不证明着。
师徒两人的状态此消彼长,唯有一种解释——章沁绿以自身修为为偿,替宋临风洗筋伐髓。
所以她才会隐去了那两个月的经过,或恐阅着担忧,或觉得不值一提。也正是因为此,两个月后再执笔时才会腕劲虚浮无力,书写的字体漂浮不定。
宋临风再也忍不住了,抖得愈发厉害,结界内只听得他衣服“簌簌”摩擦的声音。最终整个人扑在地上,额头直抵地面,双手握拳一下又一下猛砸地面。
师尊……
宋临风僵着嘴唇,蠕动数次才无声唤出。
他已经失去了呼唤师尊的资格。
他的师尊从捡到他的那天起便想尽办法替他去除魔气,他的师尊拼死替他洗筋伐髓,他的师尊愿意将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他,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
可他呢?
宋临风不敢再想。他拼命蜷起身子,双手捂住金丹所在的腹部,试图感受一丝属于章沁绿的温暖。
纳入金丹时较为顺利,他曾以为是自己魔功大成,到如今才明白,是自己体内属于章沁绿的修为为金丹所接纳,才会那么顺利。
“洗筋伐髓本就凶险,替魔族洗筋伐髓更是逆天而行。她也是关心则乱……”谢椿俯下身子,手轻落在宋临风头上,“她曾让我替他这样做,可惜那时你已入魔……而后来,我也忘了。”
宋临风昏迷一年后才醒来,他在昏迷中度过了生辰,章沁绿有几分遗憾,不能替他测量身高。那道十五岁的刻痕便再也没有刻上了。
醒来后的宋临风似乎忘了与朱厌对战之事,章沁绿也有意避而不谈。师徒俩在启明峰度过三年光阴,宋临风自觉功法小有所成,便请下山历练,章沁绿允了。
待少年的身影从山道里消失,她也就此泄了力。抚上刻有数道刻痕的树干,章沁绿以灵力刻下再也等不到刻痕的最后一段刻字,“徒临风十九岁生辰刻”。
洛玉汝一声叹息,合上了手札,将手札轻轻放在宋临风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