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风不敢接过手札,只是愣愣看着。
仅一掌大小的手札记载了他与章沁绿从相遇到分别的全部,记载着他所不知道的章沁绿,那个为了他的身世而独自苦恼的章沁绿。
“你十八岁那年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几乎是靠丹药吊着,却一直佯装没事,直至你下山。”谢椿微仰着头,似乎是说给宋临风听的,又似乎陷入了回忆,“你应当也有所察觉,那三年来她总是闭关,常常出关不足半月又重新闭关。”
宋临风动作一凝,双目犹如针扎,蓦地漫出泪。他曾离真相很近,却信了师尊的谎言,轻轻放下,从未细想过。
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粗粗喘息渐渐与记忆中同频。
呼、呼呼——
宋临风就着沾泥的手胡乱抹了一把颌下的汗,紧了紧怀里刚寻了来的几株灵植,三步并作两步迈上石阶,将急促远远甩在身后。
翠色叶片摇曳着时不时搔动宋临风的下巴,引起一阵酥痒,勾得他的心也痒了起来。
师尊似乎想要这几株灵植许久了,他曾趁师尊翻看手札时,偷偷瞥见过一眼,上面画的正是这株灵植。说起来,那本手札师尊总是不离身,还时不时翻看,可师尊每次看手札的神情都很惆怅,总是攒眉叹息。
再耽搁下去灵植就要枯萎了,得快点将刚挖的灵植送给师尊!师尊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远远能看到房檐屋脊了。宋临风怀着满腔激动,想象着师尊收到灵植而舒展的眉头,再度扬足奔去。
可寻遍了启明峰,也不见师尊身影,灵植渐有枯萎之势,舒展的叶片变得卷曲发黄,逐渐灰败……任凭他如何做都不能阻止灵植的枯萎。
叶片无力耷拉在宋临风臂弯,稍一用力便会凋落。
宋临风无处可寻,不知不觉走到了章沁绿经常闭关修炼的山洞,望见封闭的洞门才知道章沁绿又闭关了。
望向全然枯萎的灵植,宋临风靠着山壁坐下,随后手中护着脆弱的灵植轻轻放在洞门前。
其实他也明白,就算刻意守着也不一定能等到,可宋临风不想离开,就这样守在山洞外,直至天色已沉沉。
章沁绿出关时间不定,十天半月是有的,几个时辰或一整天也是有的。与其说是闭关,宋临风倒觉得更像休息。
记得自己也曾在这之后问过师尊闭关之事,师尊是怎么回答来着?
那时,她好像笑而不语。
那笑容,一如往昔,带着令人宽慰安心的温度,细看下却缠绕着无数愁丝。愁丝牵扯着章沁绿,让她做出微笑的表情。
他没有留意到师尊笑容的僵直,没有注意到师尊竭力掩藏的愁绪,他没有深挖,就这样相信了。
他唯一做到的事仅仅是将枯萎的灵植全部藏起,细碎脆响在掌心响起,稍不留意就将灵植捏碎了。宋临风藏起险些被章沁绿发现的慌张,背过身,心中暗自约定下次定要替师尊寻来最新鲜的灵植。
新鲜的灵植他寻来了,就移栽在魔境居所。魔境土地贫瘠不适合娇嫩灵植生长,他就自行开垦土地;气候苦寒,他一滴滴用自己的血液喂养灵植,只要灵植能永远青翠欲滴,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替师尊寻来了灵植,却永远无法完成暗下的约定。
事到如今方知,师尊想要灵植实则是为了他,可似乎已经太晚了。
算起来离开魔境已有些时日,也不知当时备下的血液是否够用,灵植可不要枯萎了才好……枯黄衰败,手掌轻轻一捏,化作碎屑的滋味,他再也不愿经历。
“你第二次下山历练后,她传讯与我,说有要事托付,务必前往启明峰一叙。”谢椿的声音再度传来,回忆一击即碎。
宋临风下意识循声看去,半晌才回应过来,这就是谢椿所说的“受人所托”吧。他逼回将落未落的泪水,平静听着谢椿讲述师尊最后的时光。
“那时她的状态已十分差了,只能躺在榻上。在发现我之前,她一直喃喃自语,说‘错了,错了’。”
甫一踏入房内,谢椿立刻感受到一股阴寒,再一看,屋内昏暗无比,仅有几点萤火小灯勉强照明。
许久未踏入启明峰了,记得启明峰各处皆以章沁绿符箓术法维持运转,可自他登上启明峰以来,没见到任何一丝符箓痕迹。谢椿蹙眉间暗自生起阵法,直到听见章沁绿的声音才松懈下来。
“我来赴约了。”说罢,又皱起了眉,“连符箓术法运转都难以维持,如何成了这幅模样?”
迷迷糊糊中章沁绿睁大眼睛望向一旁的人影,待看清来人后,即刻露出温婉的笑,双眼也弯了弯:“阿椿你来了啊,等你许久了。”章沁绿略掉寒暄,取来手边的手札递给谢椿。
谢椿没有立即接下,而是起手布下阵法,房内霎时大亮。光亮驱走昏暗,渐渐生出几分暖意,停滞的启明峰再度运转起来。
“真是有劳你了。”章沁绿又笑了笑,将手札塞入谢椿手中,正色道:“阿椿,我犯了难以弥补的错误,只有你能帮我了?”
谢椿没有当即应下,眼神打量着章沁绿,似乎仍是很在意章沁绿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章沁绿看透了他的想法,露出一截苍白手指,指指手札道:“都记录在里面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本以为只要洗筋伐髓就能让那孩子彻底摆脱既定的身世……是我一意孤行,折磨了自己,更折磨了他。”
神识快速扫视了一遍手札,谢椿略一沉默,开口道:“明知宋临风是魔族仍收为弟子,此为一错;在其血脉觉醒后仍尝试替其洗筋伐髓,此为再错。宋临风当诛之。”
“真不愧是阿椿,我猜你就会这样说。”章沁绿点点头,欣然接受,“这就是我想拜托你的事。即使洗筋伐髓也无法彻底改变他的血脉,随着年龄增长,魔气也有复苏之势……我,我已时日无多……”
章沁绿顿了顿,见谢椿要替她检查一番,忙笑着避开。
“不必了,早已药石无医,压制魔气远比料想中难,不留神耗费了太多心神。”说罢,章沁绿倏然正色,费劲地从榻上坐起,又道:“阿椿,我只求你一件事,倘若有朝一日临风果真入了魔,求你定要杀了他。”说完朝谢椿深深一拜。
直到谢椿答应才肯起身,她缓缓抬起头,低声道:“还有,真到那时……再替我摸摸他的头吧。”
谢椿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再次看向宋临风,又说起了那句“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明知结局的故事终使人愀然,洛玉汝紧握双手,忽地瞥见指尖透出几缕光束,这才惊觉之前竟一时忘了解开扩音阵!
难道大家都听到了?
状似无意地朝外看了一眼,见众人或蹙眉,或怨怼,或凝重,一脸深陷其中的模样,洛玉汝便知他们都听见了!连掩饰了忘了掩饰,直接解了扩音阵。
众人尚沉浸在故事中,忽被掐去了声音,皆是不明所以,四处张望。唯有一人目光一瞬不瞬,仍定定看着结界内匍匐在地的宋临风。
安同醉分出一丝心神确保符箓正常运转,后又死死盯着宋临风,眼中满溢将之诛杀的决意。
阿绿曾经拜托阿椿之事,既然阿椿失手了,就由他来代劳。
无论如何,宋临风今日必须死在这里!
“怎么就没声了?看他们还在说些什么,怎么就不让我们听了!”
“所以望月仙君并没有一味包庇她的徒弟,可那么好的仙君为什么会为了魔族失去生命?真不值得。”
魔族众人登时不满意,高声叫嚷着:“你们这群仙门中人把嘴巴放干净一点!能为尊主献出生命是她的荣幸!”
不同立场的两方能因为各种事吵起来,战争又一次一触即发。
“打起来了!结界里打起来了!”不知谁吼了一嗓子,众人注意力重新回到结界中。
自洛玉汝解开扩音阵后,众人只能看到谢椿、宋临风二人在对话,可稍不留神,结界内已剑拔弩张。
只见宋临风吼叫着阻止谢椿和洛玉汝的靠近,右手不断凝聚魔气,气流咆哮冲天,发丝乱舞,狂流之中四人难以睁开眼睛,只得身处风旋涡,凭感觉行事。
洛玉汝忍受着刀割般的劲风,断断续续喊出:“宋临风快停下!你师尊……还有话,要带给你!”
劲风将洛玉汝的话扯碎,宋临风还是听到了,风刃的攻势似有减轻。
“我师尊……说了什么?”
膨胀的魔气难以压制,风刃撞击着结界,发出刺耳金属音。牢不可催的结界在风刃数次撞击下生出裂痕,结界即将破碎。
眼看时机已到,安同醉调动围绕在结界周围的符箓,符箓纷纷贴在结界外壁之上,一时间爆破齐发。
霎时,银瓶乍破,结界破了。
缭缭烟尘掩住众人视线,只闻得少女清晰嗓音,“她说,勿念,怀念不如遗忘。”
“遗忘?我怎能忘了师尊!我不愿忘!”尘烟散尽,宋临风双目猩红,目眦尽裂。他叫嚣着,嘶吼着,仍难以宣泄。
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难道他做错了?可是他只是想要以此怀念师尊啊!
不,既然师尊说她错了,那我也一定错了。
“我有错,我要去给师尊认错。对,我要给师尊认错!”宋临风凝视掌心的魔气,愤愤道:“都怪我,是我错了。”
“他已神智不清,速速拿下!”安同醉甩出一叠符箓将宋临风团团围住,戒严堂弟子一齐结阵封锁,符箓接连爆破,一声震过一声,“临风,你今日必须死在这里。”
火星飞溅,众人纷纷躲闪,烟尘迷眼,不辨东西。
一阵比符箓爆裂更剧烈的动静猛地袭来,霎时,地动山摇,天地失色,奔逃的众人跌倒在地,茫然不知所措。
“尊主——”
忽听一声大喊,是王二的声音,洛玉汝循声望去。王二爆破时他以身为盾替宋临风挡住冲击,此时的他缺了一只手臂,全身满布猩红跌坐在地,脸上还有被符箓灼烧的黑印,却无暇顾及,用单手挖刨着什么。
“临风自爆了。”谢椿站到洛玉汝身边,黯然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