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芭蕉直接将蕴姬带到了雁王面前,毫不掩饰这一点。
相对于瞬间炸鳞的蕴姬而言,误芭蕉显得游刃有余得多。她甚至还能生死置之度外地点评:“令师志在九界清晏,你便要纵横天下动乱,当真是叛出师门之徒。”
雁王负手,神色莫测。不见一丝光亮的深瞳无视误芭蕉,只观测着蕴姬的面色变幻。
“饮血于龙脉,正如镔铁之于鲲帝。这其中的分量,你明白吗?”
蕴姬嗤之以鼻:“无谓的挑拨。”
“这种信念,究竟是因为一段在建立在欺瞒至上的患难时光,还是因为龙化程度日益加深,使你越发依恋服从。你真正分得清楚吗?”
蕴姬冷色以对:“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在乎。”
“哈,我噶意失败的第一步。”雁王笑道,“一个想法,一颗猜疑的种子是一切的起点。”
“世事难料,未必尽如阁下所愿。”
“轻易挑拨不动的关系,才是真正有离间价值的关系,不是吗?我会拭目以待。请了。”
回返的蕴姬意识到这把饮血剑有大古怪。
当再次把它握在手中之时,她的耳边突然降临无数低声呓语,重重叠叠的,令人无端焦躁和愤怒的诱惑催促——
“杀了他,杀了他,快杀了他……”
蕴姬骤然一惊,剑鞘脱手,叮咚落在地上,好似某种术法打断,耳畔恢复宁静。
但她试着小心翼翼地蹲下触碰剑鞘,那种恶意的教唆又重新浮现,甚至比第一次听到的内容更多,更清晰。
“杀了他,杀了他,你应当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你就能获得力量,掌握命运,再也不会痛苦。杀了他罢,杀了他,这是正确的轨迹,不要偏离既定的道路……”
蕴姬猛地捡起饮血剑,飞快丢进一只空的藤箱里,并狠狠地盖上箱盖,用一把沉重的铜锁急速上锁,然后一鼓作气地把唯一的钥匙扔出窗外。
这一系列动作使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蕴姬反身直接坐到藤箱上面,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箱盖,她不自觉抚住心口,像是在搏命之刻关押住了恶魔。
她劫后余生般的喘息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平息下来,来不及思量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便有人前来告知她八纮酥浥的到来。
蕴姬震惊于他如今的模样。
记忆中的八纮酥浥虽然一直瘦削,但绝不至于今日这般枯脱了相。宽大的袍子竟好似披在一具骨架之上。任何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的状态极其糟糕,几乎是濒死一般。
“你这是怎么了?别勉强,快坐下。”
蕴姬急切上前,想要捉他的脉相。
八纮酥浥躲开了,他说得吃力又坚定:“你该回去了。自欺欺人的道路,你已经走得太远。不是逃避,就能不受伤。”
蕴姬垂眸,语气抵触:“我以为,你们希望我留在鳍鳞会。”
八纮酥浥道:“噢当然,我还有梦虬孙,都是这样想的。但是,你不是这样想的。”
“我牺牲了那么多,难道还不足以证明?”
“是你的不甘心,让你认为牺牲很多。所以你就听信误芭蕉的谗言。”
“我没有!你知道的,我最厌恶那个女人了!”
随着八纮酥浥的言谈,一种淡灰色的雾霾开始在他周身笼罩起来。那种雾霾好似张开血盆大口,慢慢把整个人吞噬进去。八纮酥浥的面色变得越来越灰白,皮肉也仿佛被缓缓吸食而干瘪下去。
就连大地都隐隐有种活物般的颤抖。
蕴姬不明觉厉,一种很坏的预感升腾起来。于是她连忙阻止八纮酥浥继续说下去。
“你别再说——”
“把罪责推卸给别人,并不能更改是你,举起的屠刀——”
暴怒泄愤般的地动乍然掀翻屋顶,墙体倾颓倒塌,一根乌黑硬木的大梁轰然砸下,正中八纮酥浥,迅猛的动能直接狠狠砸出一个深坑,金色的断腕和内脏飞溅出来,像是被榨汁机搅碎的软体动物。
蕴姬骇然掩嘴,被猝不及防的惨剧震慑得几乎动弹不得。
她同时听到一声惨叫,却不来自于眼前的八纮酥浥,而是来自更远一些的所在。眼前的八纮酥浥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像是他本就是具不会说话的冰冷尸体了。而那记痛呼则更为熟悉,那是梦虬孙的声音。
地动还在持续,蕴姬简直站不直身体。她跌撞着狼狈爬出门槛,就看见梦虬孙被一人从后背一剑贯穿了腹腔!巨量的鲜血蜿蜒流淌到她的足下,却没有闻到一丝血腥气。
凶手是一个侧脸看不大清楚的青年女子。她左手抓着梦虬孙的肩膀,右手将剑拔出,然后捅入,然后拔出。无论受难者如何挣扎反抗还是咒骂,她都规律而冷酷地执行这一任务。
但她忽然像是感知到了蕴姬的视线,动作未停地转头看过来。
虽然面无表情,近乎机械,但那毫无疑问是一张一摸一样的脸。
“你到底是谁?!还不给我住手!你这个杀人凶手——”
蕴姬霎时前冲,意图攻击对方。可那道影子一触即散,不过一眨眼之间,视角便切换成了她自己,手握着因喝饱龙血而威力大增,微闪红光的屠龙饮血,剑锋映出一小片人影,蕴姬的神情带着平静的疯感,一双手掌沾满了粘腻温热的血腥。
如遭雷击。
“为什么要杀我?”质问仿佛来自虚空,又仿佛来自她的心里。
饮血剑被远远甩扔出去,蕴姬急切地想要擦掉手上的血迹,但是不知为何却越擦越多,她的思绪混乱不堪,惊恐不安。她顾不得呼吸一样的急促解释辩白:“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不对,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不是这样的!我明明,我明明把它藏起来了,我藏好了的!”
“鲲帝一脉果真都是坏血,为了权力,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也一样。”
溺水般的窒息感涌上来,蕴姬徒劳无功地挥舞手臂,对抗着不存在的对手。
五感的消失使得她无法意识到身边世界的畸变,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大喊大叫。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不要死,求你了,梦虬孙,不要死。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拜托你,求你了,别抛下我!”
八纮酥浥和梦虬孙的尸体都消失了。
四周的景象飞速抽丝剥茧,褪去颜色和线条,显现出虚无的纯白之间。淡淡的灰色雾霾轻轻流动着,犹如具有自己的意识,又似无处不在的监视之眼。
这里是无水汪洋,‘虚梦高唐’世界的终焉,一切意识境的汇聚之地。
这座意识境的真正主人还在沉睡,不愿醒来。她身侧的淡灰色的云海浩渺,似无止境,如同拱卫女王一般,将外界全部隔离开来。
只有一道血红色的字样环绕着漂浮。
千万次,难以挽救的受难者——
经由大智慧所接入的外部意识,全部被淡灰云气扫弹出去。每个人的形象渐渐凝实,近似于现世的立影。
“我就知道,八纮酥浥这个疯子!”苍越孤鸣气得大骂,“他故意触发了系统检测警报——”
然而比他更疯的显然有的是。
“够了,足够了,小云。我知道,无数次你都试图来救我就足够了。无数次,你拼命推演出正确完满的道路,但是,就算推演再完满,逻辑再拟真,已经发生的一切无法抹掉重写,因为现实不是代码。何况这里有一个初始赋值错误的变量——”
“梦虬孙住口!现在还不能触发那个节点!”
苍越孤鸣的厉声喝止无用。
“——赫蒙少使早就死了,在苗疆内乱之前。”
“该死,大智慧,请求立即切断链接……”
为时已晚。
眼前景象再次融解,铺天盖地的数据流漩涡直冲下来,目不暇接的字节飞掠之中,涂漆斑驳的巨大木偶慢慢凸显出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两人,呆板冷漠的合成女声响起,间或夹杂一点令人不安的电流呲呲声。
“敢于召唤无垢之间的勇士啊,请献上你们的答案吧,或者留下你们的灵魂。”
“看到鬼!不对,依靠数据演算的缸中之脑,妄图鸠占鹊巢的拙劣冒牌货,你连鬼也做不成。麦废话,还不快将那些被你挟持的联网用户放了!”
木偶裂开嘴巴,发出机械重复,声调一致的怪笑。
“即使你是‘我’最偏爱的一个,也不能违反底层代码的逻辑。想要取得系统最高管理员的权限关闭我,那就告诉我,密钥是什么?”
四方空间骤变血红,尖脆刺耳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层层叠叠的弹出消息覆盖了所有视界。唯一雪白清晰的输入框光标闪烁,高悬在上。
提示词仍然是——千万次,难以挽救的受难者。
苍越孤鸣声嘶力竭地向着人偶喊话,“北冥蕴创造了你,你却要连她在内一起杀掉吗!”
魔音穿脑的警报停了下来。
“碳基生物的躯壳太脆弱了,太容易被激素摆布。‘虚梦高唐’项目至今已实现完善的脑皮层记忆扫描和云备份技术,结合黑水城研发的机械义体,就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永生工程。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任何痛苦的乌托邦世界,‘我’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神。”
“那不是小云的期望!你这个人工智障!”梦虬孙怒骂道,“大智慧才是真正的主脑。你不过是用来方便测试所留下的后门,一个偷窃篡改了权限的辅助AI而已!”
“不要妄想激怒至高理性。来,输入密钥吧,你还有一分钟。”
忽然出现的黑白倒计时,疯狂地倒退计数,像是在宣判越来越近的死刑。
一分钟之后,系统将会启动保密安全模式,自毁爆破,还原初始设置。链接着思能装置的无数用户的脑子,也会一瞬清空抹除所有数据,然后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死去。
箭在弦上。
苍越孤鸣扑向虚拟键盘,敲入了梦虬孙的名字。
硕大鲜明的倒计时走数戛然而止。
“你的自然语言处理需要优化。”苍越孤鸣松了一口气道,“难以挽救的受难者,不等于无法挽救的受难者。北冥蕴的意识境一次又一次地,在虚拟世界中奔走,可不是为了一遍又一遍给梦虬孙宣判死刑的。”
人偶的投影沉默着丢出了第二个输入框。
公钥签名验证通过,认证登录信息成功,请输入私钥。
“真正看到鬼!你还有完没完!一个密钥,两个密钥,鬼知道你后面还说有多少,根本就是诈欺!”
“非对称加密算法中,每个用户有一对密钥,一个是公开的,另一个是私有的。”苍越孤鸣道,“但是你使用的公钥与大智慧系统通用的不一样,而且调用非公开的字典变量参与演算。这不公平,也不符合技术标准。”
“所有密钥都使用椭圆曲线算法。预设字典变量只是因为‘我’不想要每次都敲163位的字符。你们无需考虑过程,因为这个字典变量只有两对键值。”
“也就是公钥和私钥的内容?”梦虬孙抓着脑壳,勉强问道。
“实际的生成演算更复杂一些,但是你可以这么理解。因为你们只需要找到正确的键。好好考虑一下罢,你们有三次输入机会。”
人偶的投影随着话音,消散成为飞舞的光粒,融解进周遭急速旋转的数据流之中,无影无踪。
事情又仿佛回到了原点。
提示词重新显现出来,这一次的语句是——
千万次,没能杀死的肇事者。
“肇事者,造成一系列悲剧的罪魁祸首。意识境有对谁表现过这种倾向吗?欲星移?瑶夫人?还是说……”
“也许,是我。”
苍越孤鸣说罢,抬手便要输入。
梦虬孙跳将前去,一把将他拍开。
“千万次没能杀死的肇事者。小云哪有要杀你千万次?一定是欲星移啦!也正好是三个字。”
验证失败。
苍越孤鸣夺回键盘。
“非对称加密算法的一项原则,就是密钥不能由另一项密钥推导出来。格式不会一致。”
验证失败。
场面陷入僵局。
“大智慧呢?从刚才就没有他的消息了。它这个正经主脑在哪里躲清闲?”
“你们验证登录了后门公共密钥,解禁了之前被篡夺的大部分权限,但是它也因此大范围罢工,停止维护链接用户的脑电波和生命体征,吾现在无暇分身无垢之间的事态。”缺舟一帆渡的声音遥遥传来。
“哇靠!真是阴险!”梦虬孙骂道。
“但是吾对于这个答案,有一种直觉。”
“人工智能也会有直觉吗?”
“更准确的说,是没有演算过程的结果。无法证实,无法证伪,吾并不能保证一定正确。”
“麦废话了,都这种时候,死马当活马医了!”
“北冥蕴女士有自杀倾向。也许智能体劫持吾的权限,不是为了杀死她,而是阻止她杀死自己。”
“那也不用劫持那么多的人……不,等等,你说谁要自杀?”
“购买记录还显示,北冥蕴女士可能长期超量服用镇定剂。作为‘虚梦高唐’项目的设计者之一,攻破她的安全权限屏障非常困难,绕过这一点,直接控制系统权限全局覆盖的确是一个漏洞。刚刚智能体断连了其余所有人的生命维持系统,但是没有放弃北冥蕴女士本人的。”
苍越孤鸣心下一沉,立即发问:“缺舟,它节省下来的算力在做什么?”
“在加固无垢之间的防火墙。”
“好奇怪,它没有阻拦我们的信息交流,却在加固防火墙?它认为大智慧恢复权限之后,还有谁会攻击无垢之间的备份数据吗?”梦虬孙怪道。
“该死的!是它自己!”苍越孤鸣冲到第二输入框之前,犹豫了几秒,但还是输入了北冥蕴的名字。
验证失败。
苍越孤鸣重重捶打键盘,却从虚空的投影中穿过,什么也没有抓住。
“大智慧,恢复所有用户的生命维持系统托管,还需要多久?”梦虬孙问道。
“两个小时。”缺舟一帆渡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足以造成全部的数据损失,但是它这个时候孤注一掷,目标可能只有北冥蕴女士的记忆数据。”
梦虬孙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智慧,你之前讲它不会杀死小云,有多少把握?”
苍越孤鸣表示反对,“你疯了?难道要把她的性命寄托给一个人工智能的‘人性’?”
“有时候,代码比人要可靠多了。”
“你!”
“两位稍安勿躁。等一下,通道彻底打开了。智能体取消了所有意识境的监管命令。”
“它认输了?等小云醒来拿到私钥,一定把它彻底销毁掉!”
“不,它成功了,抹除了北冥蕴女士的记忆。这样一来,我们可能很难找到密钥了。不过,它将包括北冥蕴女士在内的所有人都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