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宽敞的单层病房里，北冥蕴靠在床上，目光茫然地打量着青年男子。

    “你是谁？”

    “我是你的法定配偶。”

    特意强调法定的说法有些怪奇，北冥蕴轻轻蹙眉：“我？我结婚了吗？”

    对方先是惊喜，而后闪过黯然，但都很快收敛成了温柔一笑：“你有想起来什么吗？”

    北冥蕴摇头：“你的名字？”

    “苍越孤鸣。家人都叫我苍狼。”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声气势十足的“苍狼啊”随着推门而入。

    一位不好好穿白大褂的中年男性医生，以一种既不太符合他的年纪，也很不符合医院场所要求的活泼蹦跳进入病房。系在他半长马尾之上的毛茸茸圆球，跟随着他略显夸张的动作幅度而上下弹跳。

    他的笑容爽朗，极具感染力，一进门见到北冥蕴醒来，更是咧开一嘴白牙齿，连珠炮似的不停：“你可终于醒了。苍狼都快担心死了。你们这些小辈啊，知不知道一点量力而行？我知道你那个通过意识境再临的消除认知污染项目很有前景，那也不能把自己当小白鼠试验个没完呢？大灾害降临这么多年了，也不差你这一时半刻的。”

    “小叔。”苍越孤鸣半是嗔怪道。

    来人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苍越孤鸣，又见北冥蕴只是盯着他看不说话，后知后觉自我介绍起来。

    “啊对，我听说了，你这次的后遗症是失忆。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千雪孤鸣，苍狼的小叔。请多指教咯。”

    千雪孤鸣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做了一个绅士礼。

    北冥蕴犹豫了一下，问他：“请问，大灾害是什么？认知污染又是什么？”

    “靠北噢，不是吧！”千雪孤鸣大惊失色，一副快要昏去的样子。

    苍越孤鸣跟着问了一句：“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

    千雪孤鸣长叹一声：“这后遗症未免也太严重了罢。你这次到底实验了什么啊？”

    祂的降临，或者说大灾害，仅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几乎全面摧毁了既往的人类文明。这些来自高纬的存在，通过模因危害智慧生物的认知，引发大面积的崩溃和死亡。认知污染通过感受传播，无论是看到听到触到还是意识到，都能发生污染，如不及时采取措施，还会将感染者变成模因触媒，进一步扩大污染区域，造成指数级爆发。

    这段悲惨的时期，因而被称作灾害纪元。

    在极端不利的绝境之中，有人醉生梦死苟延残喘，有人自戕以保全人类的姿态结束生命，还有一小部分人不肯放弃任何一点渺茫的希望。他们在大灾害的阴影夹缝之中挣扎求存，建立了以复苏文明，保存族群为目标的人类聚集区，开始研究摸索对抗高维存在，消除认知污染的道路。

    灾害纪元之后的复苏纪元开始了。

    虽然大灾害摧毁了绝大多数的政体，甚至扭曲了时空中的部分物理定律。但是，具有一定规模的人类聚集区，用前文明纪元的旧经纬度为命名，以示文明传承不绝之意。

    然而这套命名方式毕竟繁琐，因而私底下流传的约定俗成，则是以每座城的某种特色而起的比喻。

    就如面前的两位孤鸣，便是来自风沙莽原之苗疆，是最大的九座城池之一。

    这些城大多独立起家，各不统属，相互之间往往存在大量不可进入的污染区，一般依靠特殊的通道链接。它们名为城池，实则更近似于前文明纪元的国家概念，政体国体也大相径庭。以苗疆为例，实行的是元首血缘世袭制，王权神权一体两面，居民普遍存在宗教信仰，祭祀台在传统中承担污染研究和思想教化的重要职能。

    苍越孤鸣正是现任苗王。孤鸣一族则被称作苗疆王室。他们具有超过一般人类的异能武力，除却极少数个体外，对认知污染的抗性也较高。

    北冥蕴点头示意听懂，又问：“所以，这里就是苗疆吗？”

    千雪孤鸣否认：“这里是海境，是你的故乡。‘虚梦高唐’试验项目DR404发生登出故障之后，你的精神迷失意识境。会诊一致认为，需要将你和休养仓一起运回出生地。”

    千雪孤鸣热情坦率，不拘小节，苍越孤鸣眼中的温柔与关切亦不似作假。但是北冥蕴的心底仍朦胧生起一个疑问。

    如果消除所谓认知污染，对于这个复苏纪元是极具价值的，那么海境为何会让她和这个项目流向苗疆？

    她看向苍越孤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然而不等对方回答，房门再一次被砰地撞开，盘着鲜红编发的年轻女医快步走进，神情激动得快要热泪盈眶，说不清是气恼还是惊喜。

    “你这家伙！简直！简直！”

    她简直了半天也没简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眼泪先啪嗒啪嗒。北冥蕴下意识地起身去为她擦，一句惯性的对不起刚提舌尖，就见对面恶狠狠瞪了一眼，控诉之中犹带哭腔。

    “免开口！你的对不起最不值钱了。根本从来不觉得自己搏命是做错，只是想要快速让别人停下情绪！”

    北冥蕴悻悻而回，似乎这种事情从前也发生过多次一般熟悉。

    千雪孤鸣插了一句：“榕烨大夫啊，她到底是病人……”

    榕烨很不客气地看了他一眼。

    北冥蕴观察到，这名年轻女医的面相和着装风格都近似两名孤鸣，可看她的态度，似乎对待所谓王室毫无敬畏。

    苍越孤鸣有意岔开话题，回答之前的问句：“我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北冥氏的主办的一场酒宴上。不过，我那时还不知道，你就是北冥蕴小姐。这个故事很长，如果你想听，我们回家慢慢讲给你。”

    榕烨即刻反对：“她虽然醒了，但在玉福康养所更方便检测和治疗。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能支撑她通过两境通道去苗疆。”

    苍越孤鸣解释：“孤鸣家在海境有地产。有条件的情况下，居家治疗对精神梳理更有益处，这是九界公认的常识，不是吗？”

    他的语气温和，不疾不徐，可尾音却彰显出了某种不容质疑的强势态度来。

    榕烨无法反驳，抿了抿嘴，才不情不愿地吐口：“我作为她的主治医，必须随时在侧。”

    “你这就有点那啥了吧？”千雪孤鸣皱眉，“人家小两口……”

    但苍越孤鸣一口答应，“可以。车子已经等在门口了。”

    千雪孤鸣表示不凑热闹，于是一行三人乘坐一辆明显艺术风格粗犷的保姆车。

    北冥蕴借由单向车窗向外观察，此处水汽浓郁，空气湿度极大，路上的行人或多或少带有一点海洋生物的影子，要么是眼下偏光闪烁的细鳞，要么是耳后隐约可见的贝光。

    据榕烨的说法，这种适应环境的突变演化现象，同少数人的异能禀赋，也是大灾害的影响之一。

    北冥蕴明白了海境诨名的由来。

    经过一个转弯的时候，左边的车道发生了连环追尾，因而排起长队，许多人走下车子，吵嚷起来。

    可这里保姆车还是稳稳地行使在中央的道路上，有且仅有他们这一辆车。

    而那些因车祸现场而焦躁不安的人们，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这一点似的。

    北冥蕴疑问：“他们为什么不变道过来？”

    榕烨叹气：“你竟连这个也不记得了。这条是一等专用道路，只有鲲帝和鲛人使用。那些宝躯和波臣，擅自行驶过来，是要重罚的。”她这般说着，又瞧了一眼苍越孤鸣，继续道，“得亏苗疆王室比照鲲帝皇族待遇，否则我也是堵车的一员。”

    北冥蕴又道：“这样也太浪费道路了。明明这么久，只有我们一辆车。”

    榕烨略显惊奇：“虽然知道你的脾性，但是一想到你也出身鲲帝，每次听到类似的发言还是觉得很奇妙。”

    北冥蕴一下愣住了。

    她之前听闻苍越孤鸣所说，只觉北冥氏应当是海境望族，才能邀请到他境王室。可至今为止，围绕着她的全部是苗疆之人，且所谓的回家也是前往苗疆在海境的地产。

    没人提及她在海境的亲眷和经历，甚至没人对此感到奇怪。

    而她既然是鲲帝，按理说也有专用道路的权限，那么，为什么榕烨还要说是借了苍越孤鸣的光呢？

    苍越孤鸣的解释，暂时打断了她的思路：“海境种族隔离之策由来已久，虽然现在宣布废除，但是改变人们的观念，还需要时间。”

    孤鸣家的园林占地面积很大，车辆在明显异于海境风貌的巨幅草坪上开出很久，才停到一座金碧辉煌得闪瞎鱼眼的建筑前。

    简单用过晚餐之后，苍越孤鸣将她送至二层卧房。

    虽然接受自己婚后这一信息，但是眼前之人于她还是一个陌生者。北冥蕴欲言又止，反是苍越孤鸣率先开口。

    他先向后退了一步，对略显紧张无措的北冥蕴道：“你早些休息罢。有任何需求，都可以通过终端吩咐智能体。”

    北冥蕴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又想起榕烨所言，她的道歉最不值钱，因而又一时为难住了。

    苍越孤鸣却似明了她未尽之语，柔柔一笑，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脸颊，只在额上落下一吻，近乎羽毛般的触感。

    “没关系的。晚安，好梦。”

    说罢，他退出房间，还体贴地轻带上了门。

    北冥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身体突然疲软下来。她在短短时间里接受了太多信息，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整理一下。

    用语音呼唤出家庭管家智能体，让人工智能帮她检索有关信息。

    智能体很快得出了网络调查结果。

    孤鸣王室的资料很是全面，成员资料一目了然。苗疆是一座历史较短的新兴城池，短短四五代王者，便成长为举足轻重的九界之一。关于苍越孤鸣是如何从唯一继承人，被族叔杀父夺位，逼得出走，又积蓄力量反正的传奇经历，有大量的报道与讨论，也不乏桃色八卦。

    甚至北冥蕴忍不住中途偏出去，津津有味地吃瓜了一会儿苗疆祖传三代三角恋buff。

    但是她还注意到，虽然许多情报显示苍越孤鸣认为现任妻子有许多帮助，也谈及她来自海境，然而没有任何资料明确这个女人是鲲帝皇族出身。即便是最明确的苗疆王室成员录，关于现任王后也只是以祭祀台祭司的官职代替姓名。

    而北冥氏的情况就相对复杂。

    太虚海境建城历史悠久，早期为了应对污染的种种隔离闭关政策，至今已反成枷锁。世卿世禄，血统歧视深入社会肌理。虽近年来逐步有放开海境成规的迹象，但是皇族成员的情报依旧大部分属于保密级别，故而少得可怜。

    仅有当今鳞王北冥封宇和四名成年皇子公开姓名。先太子北冥觞亡于外战，次子北冥华亡于内战，三皇子北冥缜伤残一腿，四皇子北冥异因罪入狱，但以上四人，也都搜不到照片影像。

    至于鳞王后宫，便更讳莫如深。

    当她以北冥蕴为关键词搜索，则出现了“因当前区域法律法规，结果不予以显示。”

    乐观一点想，没有信息也是一种信息。

    她转而调查‘虚梦高唐’。

    这是一个多界合作的大型研究，佛国、苗疆、中原、黑水城等等都参与其中。简单一点来说，是通过大智慧接入意识境，在短期隔绝大灾害影响力下，修正被污染的认知。为避免发生记忆冲突，意识境依靠缺舟算力构建幻想世界，使用者在治疗之后通常只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而已。因其副作用小而治愈率高，被很多人看好。

    但是‘虚梦高唐’所需算力甚巨，费用高昂，也被许多人诟病是资源浪费，只有极少数人获益，甚至有些权贵长期占用珍稀的休养仓进行游戏享乐，体验幻境冒险。因此也颇具争议。

    不过，‘虚梦高唐’的所谓安全性高，是针对业已成熟，向公众推出的部分而言。作为主设计人之一，她自己实验的技改项目显然不属于此类。

    榕烨的医嘱是要求她至少近三个月不能接触项目工作。北冥蕴不自觉地叹气，缺失的记忆，使她倍感不安和失控。

    她随即从身边开始了解。

    蓝色的星空玫瑰装点了整间卧房。她不经意看见一处屏幕上的电子请柬，脑海忽然闪过方才的某条信息。

    海境圣寿节，也就是鳞王北冥封宇的生辰，就在两日之后。

    请柬其实是发给苍越孤鸣的，因他共享了两人日程，北冥蕴才能看到。不过，他国元首夫人陪同赴宴，应当也是合理而必要的。

    她次日向苍越孤鸣提及此事，后者的表情有一瞬来不及掩饰的震惊。

    北冥蕴试着猜测：“是因为海境成规不允许女性参加吗？”

    通过昨晚的紧急补习，她已知太虚海境是一个等级严明而极为细分的所在，各阶层鳞女普遍待遇权利低于本层级异性居民。在更早期的时候，女性鲲帝甚至不被允许冠以北冥之姓氏。

    “并非如此。不过，鳞王等人不会真的到场。这是海境推行新政改革之后，皇室亲民的一种表态，大部分的时候是礼仪性场合。往年例行是铁骕求衣携礼致意一下。这回是因为我现在海境，就送到了这里。”

    苍越孤鸣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调侃。

    “若你想看看也无妨。虽然礼程很长，但是外宾可以中途跑路的。”

    在出门遇上榕烨之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苍越孤鸣故作为难之色：“虽然你们不介意，但是我一次性带两名女伴前去，我会有点介意。毕竟现场大概率会有转播。不过铁骕求衣那边……”

    榕烨立即双手横叉，大声反对：“不要。我才没有原谅那个家伙，现在是冷战阶段。哼。”

    北冥蕴不明所以地看向苍越孤鸣，后者轻轻眨了眨眼，神色促狭。她便也没再追问了。

    进入会场之前，苍越孤鸣给了她一张苗疆祭祀台属员的临时ID卡。不过由于她始终跟在苗王身边，所以，其实也并没有谁来检查身份。

    来宾大部分是鳞民，且几乎没有女性。

    北冥蕴完全不认识他们，或者即使从前认识，如今也不记得了。她隐约听到一些窃窃私语——“欲星移乱来”，“悖逆祖宗之法”，“那些下等人怎么能登堂入室”，也有“趾高气昂的鲛人”，“吸血鬼”，“封建保守老古董”。

    但无论他们的对于新政的想法如何，在看待北冥蕴的态度上出奇一致，都是反感皱眉，想要说教，可看到她一身的苗疆穿戴，就闭上了嘴，然后躲瘟疫似的远离。

    海境礼程确实华丽冗长，一开始看还有点新奇，时间久一点，北冥蕴就免不了有点打哈欠。

    两人退场后，车辆刚刚行驶上内市区的道路。苍越孤鸣的终端突然响起，他本来眉目轻松地问了几句，但很快面色越发严峻起来，最终以一句“我马上就到”挂掉终端。

    北冥蕴问：“出什么事了？我可以帮忙吗？”

    苍越孤鸣摇头并吩咐司机先将她回送园林：“一两句说不清楚，我回去再和你讲。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穿越通道。铁骕求衣已经派人来接我了。”

    “你有急事，先用车。”北冥蕴指向街边一个装潢精美的咖啡厅，“我在那里等等无妨，稍微走动一下也好。”

    苍越孤鸣点点头，确认她戴好通信终端，等待铁军卫来人接之后，就快速离开了。

    咖啡是舶来品。海境关税高昂，此处又位于寸土寸金的内城区，因而墙壁之上的价格也十分之美丽，一眼望去，没有几桌客人。

    室内照明皆是用大颗浑圆的夜明珠镶嵌，落地窗两侧都挂着描金贝壳风铃。北冥蕴看见其中一个小圆桌上摆放的鲜切花与众不同，是蓝色撒银的星空玫瑰，便走到了这张靠里的桌子坐下。

    一名非常年轻的女侍应生赶忙过来。她有一双幼而圆的眼睛，笑起来很是孩子气的可爱，看上去是典型的宝躯面相。

    “女士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

    北冥蕴依照她的推荐点了单。座位旁边有一架实体杂志。这颇为难得。

    由于灾害纪元毁失了很多典籍，又因纸质书保存成本远高于电子书，除却作风古典的海境之外，九界之中已经很少见到这种载体，更不要说发行杂志了。

    北冥蕴很怀疑它的销售量。

    翻开之后更加确信，该杂志的存在更近于宣传材料，通篇的颂圣口吻华丽而空洞，信息量很低。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其中一篇专栏报道竟然刊登了欲星移的照片。

    海境信息审查极为严格，当地网络上，是很难找到贵族阶层的这类情报的。

    虽然不乏歌功颂德，但这篇算是相对言之有物，对欲星移的生平进行了简要叙述。北冥蕴的阅后总结是，这是一位出身鲛人顶级贵族世家，与北冥氏关系极为密切的高级官员，既位高权重，深受信赖，也手腕灵活，颇具才干，他两度平定内乱，也曾作为联军主帅指挥过对外战争。

    据文章所称，欲星移主持的新政措施，包括一系列的降低关税，改革户籍，倡导移风易俗，推行基础教育，是体察民间疾苦，预判大势所趋，将必然带领海境重现往日荣光。

    北冥蕴的指尖落在重现二字之上，重现意味着目前处于低谷，换句话说就是祖上阔过。重视传统，自矜身份的海境鳞族，在面对快速发展，国力强势的年轻苗疆，恐怕是心情复杂，怪不得参会之时，那些人看见她的装扮就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

    如此说来，苍越孤鸣于她想与会的惊讶，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不过，苗疆不在乎。

    北冥蕴回忆起当时苍越孤鸣轻松随意的神态，仅仅只是想看看也无妨。

    强者，的确是可以不在乎。

    她思及此笑了笑，正准备将杂志放回架上，突然从书页之间掉下一张宣传单来。北冥蕴弯腰捡起，却陡然发现纸张材质和印刷质量与杂志完全不同。手一摸就沾了一把粗劣油彩。硕大的标题就是——新政骗局。

    海境官方宣传杂志里面，竟然夹有一份反鲲帝传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