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撒谎了。
他说的第一次见面,和邢克礼说的第一次见面,不是一回事。
乾皓第一次见到林青旋,是在嘉慈总部大厦楼下的便利店。
周一,雾霭沉沉的天,冷兵器一般的玻璃幕墙,穿梭其中的匆忙人群,都是没有生机的铅灰色。
他下了车,时间还早,他想抽支烟再上楼。
在烟雾缭绕中,他看见一张忧悒郁愤的侧脸,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
仿佛是从他的瞳孔里聚焦出这么一个轮廓。
女孩垂下来的鬓发贴在白得近乎透明的颈项,下颌线条收得明朗利落,秀直的鼻梁像展翅的白鸽,由于睫眉深黛,眼神时而明净,时而晦暗,绯红的嘴唇微微翕动,像在低声念诵着什么,焦灼的情绪赋予了这张脸忧悒郁愤的神色。
乾皓熄灭了烟,抬手扔进垃圾桶,直直地朝便利店橱窗走去,朝橱窗后的那个女孩走去。
他对她的感觉,是冰水中化不开的蜂蜜那样的好奇,这股好奇促使他想走近点去确认。
女孩却一言不发地收起电脑,像是要从座位上离开。他加快脚步,刚好帮她拉开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门,女孩微微张开唇齿,他甚至以为她要开口向这个绅士的男人交换联系方式了,但女孩只是礼貌又克制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乾皓膨起的希望迅速地幻灭了两秒,女孩却停顿了一下,他故作疑惑地与她对视一眼,以为她改变了心意,女孩却返回来买了一根火腿肠,接着头也不回地追逐外面的流浪猫消失了踪影。
“靠。”
没来由的郁闷堵在乾皓的心口,气得他随便买了一包烟——一个平时只抽黄鹤楼硬雪之韵的人。
出了便利店,他摸了摸胸口,发现自己忘了戴胸针,只得返回车里。
在抛头露脸的场合,他一向是要光鲜亮丽的。
这次邢克礼把他叫回来听瑞恩咨询的汇报,是为了核对某些有出入的数据。嘉慈集团内部一直存在着不大不小的腐败问题,业绩好的时候邢克礼当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敲山震虎。
贸易,金融,想没腐败都难。
他戴好胸针从车里出来,阴冷着脸的天空终于飘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自上而下地吞噬掉了大地的繁杂之声,他在其中穿行,不疾不徐,纯净的雪晶飘落在肩头,比胸前的红宝石更惹眼。
刚走到嘉慈总部大厦门口,他一眼就看到了便利店里的那个女孩。
米白色的外衣,漆黑如墨的长发,端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显得她的身形尤为颀长,却看着更苍白消瘦了。
硬要形容她给他的第一感觉,大概就是周敦颐的“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可这是一支忧悒郁愤的莲,洁净无害的花瓣下似乎暗藏着蓄势待发的獠牙。
他向电梯井走去,这次,他看清了女孩放在茶几上的电脑包,上面印着瑞恩咨询的LOGO。
他避开了与她视线接触。
真巧,天赐良缘。
有种从地狱跃上天堂的痛快之感。
不出所料,他很快在顶楼会客厅再次见到她,她就是瑞恩咨询派来汇报的人。
原来她叫林青旋。
瑞恩的人给她做自我介绍,她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连这点交流的机会都不给,他偏要伸手去握她的,作为乙方,基础礼节她总不能拒绝。
如愿以偿地碰触到了她的肌肤,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划过她无名指的时候,上面什么装饰都没有,这点让他安心。但她除了礼节性的微笑,便是沉默。
沉默真是一场无言的暴政。
他有些受挫,若无其事地指使助理去泡茶。
喝茶的时候,两人坐得近在咫尺,他只需稍稍低头,便能看清她薄而透的上眼睑,像一层透明的水壳,可以直接透视里面蓝紫色的血管组织,水壳下的眼珠许是在寒气中泡久了,冷冰冰的没什么朝气,瞳孔是稳重的深褐色,眼白却是婴儿蓝,秀挺的眉骨、鼻子以及轮廓清晰的唇线衔接得流畅自然,一如大理石雕塑。
她全程不发一言,拿淡漠的侧脸对着他,似乎窗外的天际线都比他有意无意的吹炫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沉默真是一场无言的暴政。
才半个小时,他接连被打击到了两次,尽管这个叫林青旋的女孩什么也没做,但无视也是一种罪过。
气势威严的邢总终于登场,乾皓抱着一种恶趣味的心理让出了战场。
这个女孩看起来还太年轻,带着肃清的任务而来,这点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嘉慈的那帮老狐狸不会轻易放过她。
刚开场,秘书就试图打乱她的节奏,女孩表情淡漠地摆弄电脑,她不懂这里面的人情世故,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械,完美调度数据库,与台下的老狐狸们兵刃相见。
不得不承认,最原始的方法最有效——她只推导结论,不在乎人情,嘉慈的财务总监和营销总监根本反驳不了她。
邢克礼自然是最大的受益方,他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这份报告分明是瑞恩咨询的人揣摩他的意图写出来的,邢克礼还要装模作样地为难一下瑞恩咨询的人,好让嘉慈的人以为他和大家多么地同仇敌忾。
乾皓围观了一出好戏,望着林青旋的眼睛飞蛾扑火似的亮,最后他帮邢克礼落幕,请瑞恩咨询的人吃晚宴。
宴席上,他看准时机同林青旋说话,她的声音清亮,却很轻,没有一点深入交流的意思。他识趣地收回话匣子,先加上她的联系方式,攻略的事一步一步来。
他对这种只有酱油味的菜没什么胃口,倒是很有兴致看林青旋吃饭,她只专心对付菜,像是很心疼这些菜似的。
还没欣赏够,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他一看来电便有不妙的预感,赶紧从宴席上退出,去找安静私密的空间。百年老饭店里人头攒动,他一心接着电话,没注意到贾施施也跟着离开了宴席,一直跟在他身后,等着他通话结束。
电话那头的投资经理说,将要合作的一家机构的销售佣金超出了成本预算,需要乾皓拿主意。
乾皓和他商量了一番,挂断电话,一回头看见昏暗的灯光下,红玫瑰般美丽妖冶的女人正满目柔情地注视着他。
“施施,在等我吗?”他收起手机,故作轻松地笑笑,嘴上这样说着,掩饰心底被吓到的慌乱和心虚。
“是你新公司的事吧?你真的不考虑聘用我做你的秘书?”贾施施幽怨地说。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饭店人多眼杂,他不想在这里与人纠缠。
“跟我来。”
贾施施看着乾皓的背影,两人前后脚地进入一间无人的员工休息室,她贴心地带上门并从里面反锁。
“怕我跑了不成?你又不是劫匪。”乾皓向后倚住桌子,调笑道。
“你是我的。乾皓,别忘了,是你先招惹我的。”贾施施靠近他,猫咪一样又大又圆的瞳孔里放射着寒光。
他顺势搂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细,一只手就能圈住。他摩挲她腰间的衣服,讨好地说:“施施,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你知道,我的公司还在初期,扛不住太多风险,你过来的话,会很累。”
“我不怕累。”她捧住他的脸庞,盯着他的唇,“我只怕你不要我。”
“胡说什么呢。”他蜻蜓点水般低头贴一下她花瓣般鲜红的唇,弯起眼睛笑起来,面颊中的那颗痣像蝴蝶的翅斑,“先乖乖待在嘉慈集团,毕竟你是我爸安排进来的,我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挖他墙角吧。”
“可是你太会招惹女孩子了,我必须得盯着你。”她捧着他脸庞的动作改为捏住他的下巴。
“等时机成熟好不好?刚才的电话你也听到了,我现在入不敷出呢。”乾皓的手一整个包住她的,可怜巴巴地俯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被我爸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俩都没好果子吃。”
贾施施这才从他身上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这可是你说的,我会一直等着你,但别让我等太久。”
她拉开门锁,眷念地回头又看他一眼,才离开。
“好事不怕等。”他戏谑地轻声说道,眼神越来越冷。
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觉,他呼了口气,站直身体。
刚才抱着贾施施的时候,她身上温软的触感,没来由地令他想起那个淡漠如机械的女孩。
她现在在干嘛?还在一心对付酱油味的饭菜吗?
这样想着,他走出员工休息室,打算去厕所洗掉手上沾染的贾施施的香水味。
好不凑巧,他一眼就看到他刚才想的女孩正在公共洗手台边洗手。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女孩很聪明。
林青旋的背影显然僵硬了一下,乾皓反倒大大方方地打开水龙头冲洗手心,对镜自查唇上是否沾有贾施施的口红。
“我,可乐喝多了……”他没想到她主动开口了,理由幼稚可笑,聪明女孩撒起谎来却很笨。
“哦,我看你好像挺喜欢吃这家的。走吧,一起回去。”他擦干手掌,利落地将纸团丢进纸篓,心里生了一个将计就计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