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贾环每欲人前挥洒,凡闲暇乃阅经习文想破书解章的凭着臻构其愿。还亏得少时多承严诫庭训,些许薄有底子,值今万般无忧,竟只以日后得志为盼。倒是应了“只怕有心人”话,籍此,便嫌弃起芳官出身微贱,闹得自己一无可靠眷属,鲜有推心帮衬之人。近见堂上老迈聩疾,只贾兰又无意掌拥祖勋,便暗自蠢蠢不宁的,只心眼鳏鳏,欲待后发。
平日里总往王夫人堂前端拿姿态,贾政病榻跟前憨态侍奉秉孝,言谈间只怂恿言及了世爵。王夫人先几番探问了宝玉,见宝玉只是推辞不迭,便自权衡再三,帮着贾环在贾政耳畔进言,道:“为今惟此事要紧。”贾政沉疴中叹气只含糊不答。贾琏因是父亲手里丢了世职,本自愧不来,问了宝玉又见无意担缸,也便撒手。
贾政只缠绵病榻,近日益发屋门也无涉,倒是贾环只守着中堂,渐渐迎奉交际的,便要挂麾应付门户往来,先还请问贾琏贾珍二人,至后历练摹通,也渐懒事事接见征循了珍琏二人。贾环借机便要闲置了芳官,只和个近身丫头鬼混,只等熟络场面达礼交结等诸世故法度,日后便延袭奉乘了荣公爵位,此是后话。
只说不日又值宝玉生辰,王夫人因贾政李宫裁公媳二人长冬至今圈了房中卧病,只以宝玉寿日作兴的一家子热闹了一日,借此来释解心怀烦闷。孟春里原林黛玉生日便欲闹起来,却是因黛玉千推万辞的方没大办,又道了只等上房病体痊愈,再补了才好,后头见王夫人每日愁闷,方也跟着鼓起宝玉生辰,以宽慰王夫人罢了。此日宴罢戏阑,王夫人堂前居坐,听周瑞家的门口向伺候的丫头仆妇等院里发了赏钱,诸眷皆围坐吃茶品果的闲话作陪。
只见钟霓离座走近的便跪了道:“几日里有这话,早要来向老太太说的,原不舍离了这里,然终须有个一散。先谢过老太太体恤怜惜的只叫住了这许多日子,今日竟要拜别了老太太奶奶姐姐们,明儿必得家去了。已是接了数封家书,只再推辞不了的。这会子说了辞去的意思,只想他日再得进府里来,再好呈谢。”说着早磕下头。王夫人叫人扶起使坐了,笑道:“霓姑娘这又是想家了,若再替他姊妹几个留你还在园子里一处顽,料不中用。你一个女孩家,自是不惯独自在生地境久居,只回了家也替这里问你妈好,就说老太太还记着的。他们皆说是我拿你当我那几个亲孙女一样看。也说不得,这里人多口杂,难免也有委屈了姑娘的时候,也请姑娘竟担待去,念在老太太原因老了,照看不周也是有的。再者姑娘和侍女常日里吃用也不使了这里一文,咱们不过白多了一位跟家里几个女孩做伴的,还要谢了姑娘才是。”钟霓听此复只站起使手揉帕的低头道:“老太太如此,竟比亲祖母还亲,叫霓儿无力克当老人家的好。”王夫人向众人笑道:“既要离了我们家,又当了我是祖母,叫我信呢?你这孩子,人都爱你,原因你性儿灵透的招人疼。”又使钟霓坐着,众人只听得叹声一笑。
钟霓依命呆坐,也叹了道:“昔日三国里有个徐庶进曹营,想忠孝自古两难,也才知道这话不假。”彦氏走近轻拍他劝道:“姑娘家去,得见父母兄弟,原也算的喜事,瞧着又闷闷的样子?便觉我们家好,再住久一些又何妨?”钟霓福礼道:“少奶奶爱惜挽留,霓儿深领了好意,只再不至这里赖着添恼了。”彦氏一笑摆了手,丫头早举茶托复请茶上来,钟霓谢了拿杯吃茶
林黛玉笑道:“姑娘回了家里,也向家人说说这里新闻,若觉我们也不是俗器,也叫你妈也闲时的来京逛逛才好。”彦氏便笑道:“偏是我们二婶子惯会说笑话,这话象是又撵起人来不是?”说的尤氏平儿等也笑了,林黛玉因手指点了彦氏,也一笑作罢。彦氏又过来亲拿茶奉了黛玉,黛玉嗔看他只慢慢接了茶杯,彦氏赔笑道:“婶子是知道我的,今儿这里娘们闲话一回,底下再要这样给老祖宗解闷,竟不知要等到多早晚去了。”说了摇头,娘儿俩相视意会了因掩口,黛玉低头吃了茶,彦氏复接了杯子递去,依旧捱着黛玉坐了,黛玉不免拉了他手。
王夫人那里只笑道:“凭留也罢,撵也罢,这霓姑娘眼见着是要离了,罢了。”说时又见润格三姐只是暗暗摆手的示意,遂接道:“女孩儿只图的一处厮顽憨闹,想是自来也不曾离亲,哪里能知道亲情原不可违。没有个只图各人欢喜,竟叫人家母女骨肉只管分离的理。霓姑娘,索性你竟将他姊妹两个明儿也带了你家里顽去,也不叫见了老子娘的,才得懂使得使不得。”姊妹几个方住了。
此时玉钏早取来王夫人首饰匣子来,王夫人另拿出个翠玉镶嵌的赤金指环,又使玉钏进屋内取出个金爵,便另将这两样给了钟霓使收着,道:“这两个东西姑娘收了去,那个金盅子家去给你妈,姑娘别笑简薄,这不过为做个念想,也是姑娘来这门里一遭,刚好我们这里又好了,那才是上头赏来的。只想兴许日后还得见面呢。”钟霓只得应了,金子往近福了一礼方接着绸布包裹的匣子,主仆二人早跪下磕头,钟霓道:“老太太惠赠,孙女儿不敢妄退,只好这里先代我妈愧领了,再替了谢过老太太。”说着复叩了。王夫人笑道:“快起来,跟他们几个先回了园子里去,还不知道他姊妹见你只要去了,又是怎样情势呢。”他姐妹早上来拉钟霓,方皆辞了同着去了。娘儿们闲话,然终究家宅病晦药榻有了时日,黄昏到时,愁烦顿生,他姊妹一去,想说话便觉倒不如缄口,王夫人也不欲再提此,半日一叹,只摆手使散了,几个人辞出,彦氏送了尤氏平儿黛玉等出屋外,又进来伺候王夫人同往贾政前复看了,问了房中伏侍的人几句话,见贾政形容越发清瘦下来,话也懒说,王夫人榻沿坐了片刻,便寂然走出,彦氏送王夫人回房,王夫人坐了,便使他回那边去,道:“今日吃酒看戏的直叫闹至未时三刻,到了这会子晚饭想都免了,你那头也有一个拿药焙着的呢,还回去歇着去。“彦氏道了安歇,辞了下来,少不得又向荣禧堂走一回,向宝黛定安。黛玉见他来,受了礼只叫往跟前坐了,娘两个拉手对看,彼此不觉以帕拭泪,宝玉只低头长叹,半日无话,彦氏忍了起身作辞,藕官双儿几个送他出屋,跟了下阶送出院门,见他上车的去了,方回来回了话。
宝林二人往窗下炕上隔着炕桌靠枕上对面歪下,听双儿进来回了彦氏已去。贞儿因今日早起依钟霓命带着那两个搬了铺盖箱笼的回来,此时拿茶上来伺候摆了炕桌上,黛玉看他笑道:“你往藕香榭里伏侍那小姐一程,里外的袄子褂子也换了新的,连头上也多了两只钗子簪子,必是伏侍的好了,得了来的。我只白问你,那位平日里都爱做些什么,跟你们都讲的什么话,他几日里便是去了,这会子你也噱噱,我听你说,也能解解闷。”贞儿一笑,近前侍立道:“钟姑娘模样好,人也好,第一天便好心赏了我们三个,单给了我的那份足有五两呢。奶奶且看我身上穿的,还是那一日跟了出门,说是什么踏青,又往天桥那里顽一回,正嫌逛的乏呢,不想就给我们几个买了各样尺头,顺路又往那家裁缝铺子里量了裁制了,拿了单子便统回来。三日后打发小厮往那里只取回一个大大的包袱,害的我还给了那两个赏了几百文的茶钱,这会子穿的可不就是我的一身新衣?还有平日给的裙子鞋袜,都是半新的呢。我只谢奶奶给了我伺候那小姐的巧宗,往后若再有这样事,奶奶只管吩咐,再辛苦些也愿意。”黛玉欠身拿杯吃茶,笑道:“你原说是了巧宗,多早晚再能有这样事?我才问你,那位小姐平日可做些什么。”说着使贞儿炕前脚踏上坐着,贞儿谢了挪了脚踏坐下,笑回道:“那凡一早起便爱看白梅花,只问起那养着花的瓶儿里换了水不曾,叫妆台上摆放,又总不见他掐了花戴着,也不使人再折了新鲜梅花的换了插瓶儿。只我们小爷高中,她道不愿扰了府里的喜气,几日也不出屋寻了园子里姑娘们下棋的顽去。那瓶里的梅花因这两日也才死了,他便不爱说话似的,不时对着那瓶败色的白梅枝儿发呆,莫不是他的故里有此花,想家闹的?见府里几日摆宴的热闹,越发想起家人,连眼圈也红红的样子,偏他那个跟来的丫头又不说了缘故,总是个闷葫芦。平日也坐了桌前拿笔的写字,前儿早起,一屋子里都还酣睡,不知那小姐又何时醒了,只独自又往书案那里自披了褂子坐着拿笔的写起,桌下废纸篓里攒了半篓子揉团儿的稿纸,我原不认得字,等屋里人起了,赶着伺候漱洗,我只拿了桌下那废物框儿出门叫人换下,便想着往废纸里头翻找了一回,果然是写的诗呢,我只挑了一张没叫撕破的有字的纸,偷偷掖藏着,原说等给了园子里哪个姑娘瞧去,不想他今儿听我们给二爷过寿,只打发了我们几个原回来。嗳,等我取来,奶奶好瞧瞧去,那上头一天爱写下什么话。”说着话只起身,快步的走出,往下处自己包袱里翻寻出那稿纸,复进屋走近呈给黛玉使看,宝玉早伸手接了,黛玉笑道:“你念我听,就听园子里说那小姐才情好。”宝玉览看了一遍,只依着出声念道是:
祈梅—题名
妖韶雪地梅一剪
馥郁空冷扑面浅
芳草天涯无比论
骨本瑶台今下凡
黛玉那里歪着听了,半日只瞌目道:“名儿作望梅还罢了,祈梅倒觉不贴切的。”宝玉笑道:“平日里随意顽墨而已,兴许那些废纸里头也有望梅这两个字,不过改了几改,丫头不认得字,也不管好赖顺手取了这么一张有字的,这里才只得览此冰山一角。”黛玉点头,吩咐道:“你们哪个出去寻人打听了,看园子里这会子在做什么。仔细不要吵嚷这话,得了话只回了来。”双儿门口坐着,正做针线,听了便向一旁蒲蓝上撂下针幅,回了道:“我只寻了潇湘馆去,保管得了奶奶要的话。”说了便扭头的出去了。双儿才去了,只见藕官进来,站着回道:“周大娘来了。”宝林听了只使进,又叫人掌灯。
周瑞家一手搭帘进了槛,向一旁贞儿堆笑示了好。黛玉那里见来因使坐,周瑞家的中间站住谢了,原站着回道:“老太太那会子叫问了园子里几个姐儿的话,我打发小丫头去瞧了,回道是那位妙玉家的姐儿才回园子里,便招了几个姑娘们只在藕香榭里吃酒,道了是践别酒呢,这会子工夫想也快完了,老太太听了这话,只叫我告知了二奶奶。”黛玉笑道:“倒劳你亲身走来。即来了,吃口茶再去。”周瑞家的忙谢了道:“才绕着走了梨香院那里,在亲家奶奶那里讨过了茶的,要不这会子才过来。这话也传到了,天儿也要黑下了,还请爷奶奶早些歇着罢,我还须往老太太那里走走呢。”说了便辞了退开,方转身走出去。周瑞家的才出门,贞儿便道:“我赶紧去叫了双儿姐姐回来罢,他去了可不是白往园子里一回。”说了便跳出槛去。
谁知刚一出屋门,便见钟霓主仆二人正要上阶的进来,蕊官院子里同两个小丫头收拾风筝,忽瞧见正要向内传话,见贞儿出来便撂下了。贞儿只得伺候挑起软帘,回了话。宝玉炕上一听攉开腿脚搭着的薄裀,先便下地,往椅上坐了,黛玉也才离了炕沿,便见钟霓前脚已进了。黛玉早口里笑道:“姑娘来了,快坐着吧。”说着向靠椅上坐了。钟霓走近,叶儿早置下跪蒲,主仆二人先向上跪了磕头,蕊官贞儿两边的扶他起来,请向椅上坐下,先打茶给他,钟霓谢了拿杯只向几上搁了,道:“若不是二爷奶奶看在我妈的薄面,我也不能进府叨扰了许多日子。明儿便是要离了府苑的回去。特来向二爷奶奶拜辞。”黛玉笑道:“你此一番家去,若想起这里,竟由你底下再来也有限。瞧你的意思,倒象我们再也不得见了似的,快别一幅葳蕤样儿,让人瞧着心疼。”钟霓半低头,两手捏着帕子,道:“多承蒙府里上下眷怜错爱,才幸得一院里厮守了数月,也得见识了不寻常的荣光尊贵排场,殊不可多得。只明儿一意的去了,还望爷奶奶与公子各个珍重。”说着复落座的跪倒叩了,金子身后侍立忙也与他小姐一起的跪了磕头。贞儿等早搀起扶他回坐,又换了新茶给他,钟霓谢了接过,只浅尝了便原搁下茶杯。
黛玉轻叹,才要说,却见蕊官领了宝玉眼色,只招几个人出了门口,便听宝玉道:“姑娘姓钟,原是随了父祖姓氏不是?”钟霓抬脸向上看一回,道:“此本世间天伦常理,宝二爷何故发此一问?”宝玉笑看道:“你娘自来也不曾向你提起过你的身世么?”钟霓叹了道:“我又有何身世呢,人都知道的,不过一个行商的父亲,算是家财有些,有富无贵就罢了。”宝玉笑道:“我竟不信你娘不同你单说过些体己的话。”钟霓听了沉思,道:“小的时候,因面相并不随家父半点,外头听了闲话,我赶着问起我妈,只是我妈说的是,尘寰众生,皆只世间过客,是非真假曲直得舍的,何苦执意分证他。所以至今也不曾提起过这样散话。”黛玉听了这些,心中狐疑不定,便看宝玉,见宝玉只轻摇头的暗自一叹,便知他活出有因。再看钟霓已站起,深福一礼,口里道:“霓儿竟请爷奶奶安歇罢,明儿早起也不来多扰了爷奶奶,也不想惊动了人,竟许霓儿明日再不来这里烦告,由我只去了。”说完退步一个转身,只低头匆匆往出走,忙得屋里几个人赶着为打起门帘,那丫头福礼只退步至门边,方离槛跟着去了。
这里黛玉便要问起才宝玉说话的意思,宝玉只摆手,黛玉会意因暂撂下,一时几个姊妹兄弟只如常安定,说了会子话,使皆回房去了,屋里伏侍的洗漱一毕,只等进账往榻上睡下,黛玉枕上方问起。宝玉于是将如何见了甄宝玉,并由他口里提起与妙玉的纠葛,加之自己对于妙玉所生之女的身世猜疑一席话统备细说了,黛玉听了不觉恍然追思,只道:“怪不得这个丫头行事做派另人叹服,又满腹才气呢,如果说他竟是那名望世家血脉,那便是了。原只想多得了妙玉的气性的。”二人不免复提起贾政李纨病榻境况,只咳声商叹了,一夜无话。
熟料这钟霓只翌日黑早离了香坞,只带着丫头向上房两个院子望门拜辞了,径出了荣府偏门,便直向城外去了,等到离古刹牟尼院那个岔路口便使马车驻下。那车也是荣府里给他预备着的,只另便宜上路,却昨日打发了金子许下重金,约好车把式正卯时刻便会同门房的等着,自己却寅时三刻便离了被窝,漱洗一番的出来。
此时,侍女金子拿着包袱跳下车,一个小丫鬟不过为得赏钱也跟着帮拿包裹,钟霓出了车,只嘱了那丫头与车把式几句话使原回去。他主仆二人负着包裹只向牟尼院来,金子道:“我几日打发人往那里瞧了,回道那几个人早来京,只在店房里等着呢,小姐又不叫我亲去向他们发了话,告诉了今日便离了那园子里的要回了金陵去?这又是往那庙里去罢?那年进京不是已逛过了这家神庙的,怎又不想人知道了,只这会子悄摸的又来此?这天也才亮起来呢。”钟霓只不说话,金子再问,见他停步拿帕子只揉眼的,便不敢说。一时逶迤近了山门前,怔看半日,钟霓只伏身跪拜着,金子只得跟着的跪倒。须臾只听寺里晨钟浑响,那山门由内开启,几个道姑执掃清扫,见他主仆二人拜门,一个道姑走下来,因请进。钟霓原处施礼的应了,站立再举目看了山门不觉泪流满面,只扭脸看了金子,道:“你竟跟了我罢。”说了便抬脚向内,金子拿着包袱跟他走进,心里猜忖不定的。那道姑只伺候拿起一个包裹的也进来。这主仆二人进了殿堂内,向着神案一跪便是一天一夜,任里头主持再三挽劝也不理,茶饭拿了来,也不用,钟霓只求剃发皈依。金子哭道:“小姐自进了那府里,便有了心事,常日背地里独自流泪,金子都是知道的,只要小姐不要伤心难受,即便跟了小姐一辈子守着这里,金子也心甘情愿,不如请小姐依了道宗,也不用叫剃了发,若有日灰心了,才好回了南边去。”钟霓听这话,益发落泪,只摇头哭道:“金儿你不懂,不要说了。”
第三日卯时一刻不到,钟霓便因饥饿倦怠昏倒人事不省的,寺里只得定下收了他主仆二人。先安置了往偏院内小房中睡着,拿汤食喂了使咽下,渐渐进了饭,只等养了数日后,法官再三的又问一回,方始为剃度。金子看长发落地只禁不住流泪,再看他小姐却面露喜色,也便咬牙收了伤心。这里规矩一番罢了,次日早起钟霓便向其师道了须下山结了事宗,见允只俩手合十拜辞了,便金子跟着,向城里来。
一路走走歇歇,午后方是到了城内。原来钟霓起先定了要出荣国府的离京回乡,便另金子使发去了书信的,等那头接了家书再派人来接,已是一月工夫。后又决意要离尘净心,只改了主意一力皈依方外。那南边家宅中打发来接应的十几人在店房内等了几日,因有钟霓信中所嘱,不使轻涉府苑,所以只是守候着等信儿。钟家大管家每日吃酒聚众在房中抹牌,或往闹市的闲散一回。此日正在楼上屋中吃酒,窗前站着的人便回道:“才门外来了两个尼姑,一个看那眉眼就象小姐的样儿。”屋里几个人笑他道:“小姐爱那侯门公府深宅大院,不愿早早离了,叫我们白等他,且在那里悠闲享乐,你倒着急了,拿个姑子当小姐来了。”正说着,便见堂倌走上来,只门口站着笑道:“有庙里的来小店打听,竟只问起客官。我听几位爷说话音儿竟是南边来的,不如叫那两个姑子上来,看他认得不认不得几位。”钟大管家便道:“那也便宜,无碍。”堂倌赔笑转身,往楼梯处叫了道:“这里便有南来的客官,您二位只上楼来瞧瞧。”屋里两个人便往门口,欲先人得知究竟,只听楼梯轻响,果然是前后两个缁衣尼姑上来,只等近了门边,两下见了,钟管家不觉离座的跳起,惊异变色道了:“小,小姐!”又觉不可吵嚷起来,忙忍着见过了,只低了声道:“小姐!这,又算了什么,快请进来说话。”
屋里人多跪了拜见一回,隔壁房中一起来的此时也围了门外,见管家忙着摆手示意,便只掩口噤声,皆纳罕莫名的干等看着。钟管家已五十开外年纪,原自小看着钟霓长大,忽见钟霓已出家,心痛不已,见他主仆二人门口站着一动不动的,忙绕过桌子走近门边,只拔沉躬身张手的复请了使进,却见钟霓只慢慢打了稽首,口里道:“阿弥陀佛,尘缘至此可止了,施主竟请来世里再见罢。”金子一旁早使手捂脸,两肩耸动闷声哽咽,钟霓站立低头说了,话落时便已转身往楼梯口,金子顾不得只跟他下楼去了。钟管家抢步出屋,停在栏杆处,看着他二人走下去,嗓子里一声咳叹,两手捶打一回楼栏杆,只仰面落泪,半日唏嘘着便觉头脑发昏,才抬脚却步子踉跄身形摇晃,众人忙拥上来接扶住了,只听管家气喘声轻道:“快,跟着去,看入了哪一门里的。”屋里此番跟了上京来的账房家的儿子便招手叫了人,几个人忙忙领命寻踪他主仆的去了。
钟管家店房里昏睡了三日,众人早叫了医馆的人来把了脉,道是“急火攻心,气血受阻,经络郁滞,手足冰冷,虚火上升,晕眩筋疲。”一壁写了药方。只吃了一副药,钟管家第四日晨起,问了钟霓的话,便吩咐往回。又使叫酒肉上来,另几个人先收拾包裹,众人见他执起酒壶仰面灌了几口,面红耳赤的连说几遍“晴空霹雳”,道:“我恍惚记得,那日临来见别主母奶奶时,听你们奶奶说的什么,便宜接了小姐人回来,心却不便宜回的话,那时竟是全不懂得话里意思,原来奶奶已料到小姐进京恐生下变故。”众人便附合了道:“果然知女莫若母的。小姐此番任性只顶了天了。”钟管家叹道:“只须小姐不曾叫黑心人算计了,受了委屈为情势所迫才成了那般样,却是自来心清狐高,只各人不小心遭那起妖人哄骗,小小年纪还在梦儿里呢。如今也不得知究竟,只好回去告诉了爷奶奶再看,横竖原不与我相干。倒说说,叫我还能怎样了去?”众人只劝了保重,一时酒阑,使人皆吃完了,早更衣的结束罢,便打头出了客栈,一队人闷声叹气,只原回往金陵复命,不提。
只说宝玉自见了钟霓,不觉追怀过往衷肠,当日并非单以个林黛玉为是的。又思起秦钟祭日,更柳湘莲遇害身亡,却家里诸务纷杂竟无暇往祭。此日便先向贾政处请安看视,见得他父亲因卧病已是一幅耋老膏肓神气,一时出屋只要滴下泪来。
出了角门,跟随的几个人携着包裹拉马的候着,宝玉踩蹬上马,便往城外荒郊处。到时只向秦钟土茔,使焚香烧纸的献了两样果点,便趁步转向柳湘莲墓处,却只见杂草间有人警觉了快速移向那边去了,宝玉走至那人才在之地看时,因见得果然只是来此祭奠之人,柳湘莲坟碑边纸灰尚有残焰,香烛半燃。因举目寻望,只见那人已跨步上了马,竟欲离去的样子,马上拉了缰绳却回头一顾,宝玉霎时便惊异的道了:“甄世兄,请先留步!”忙又扎手叫人往近的拦他。
那人端坐马背闻唤抖了缰,只以鞭指着道:“你等认得我?”宝玉踉跄上前,且走且道:“甄世兄,宝玉在此。”骑马的却正是甄宝玉,听是宝玉只细看一回,方恍然失笑道:“恕小弟眼拙,不曾辩了原是世兄来此,这就下来。”说着离鞍下马的忙见过了,宝玉早已眼中噙泪,拉手道:“难得世兄苦心亲来祭奠。幸才得见了。”甄宝玉示意了噤声,拉宝玉向荒草深处请了坐着,宝玉遂低了声问他:“世兄何故京地现身?”甄宝玉叹道:“四海之内皆也一个样儿,莫若出其不意。近日柳义兄祭日,故几日里冒死的赶来,幸不曾误了。此一处倒也安心。如今唯有逝者方是无惊无扰的。”宝玉点头,道:“世兄等风范做派,愚弟惟仰望而已。此时见了世兄,真真天从人愿。只想世兄乃风尘忧患之身,倒是此先还发福了似的。”甄宝玉只耳听八方,察觉四外,回看了道:“当日应天府官邸行居,又结识了诸多好汉,便只思接济,倒是搜刮些民脂民膏的,却忽遭罢黜,索性取义抛弃父母妻小,确实慰生平。只积攒些财飨,怕是此生享用不尽了。”言罢仰天哂笑,却眼中落泪。
宝玉道:“那家中诸人公子等如今却怎处?”甄宝玉回念,叹道:“放心,早已送往他乡只另隐姓埋名的,倒也太平。”宝玉点头,道:“如此世兄该万千保重,想青天白日的,世兄雄胆壮怀固风流一派,只愚弟甚为兄担心忧虑。”甄宝玉道:“若是别个,我自当不与。世兄不必多加疑虑,想世间法理原出自人心,也僭越不得万人同心去。此刻只不便和世兄长话一番,日后再有相见之机,再细说。”说完便起身,使手掸一回袍角,便恭礼作辞。宝玉跟着离地站立,因见他悲怆满目,言谈唏嘘,再听又要离去,只禁不住伏向柳湘莲墓碑闷声恸祷,眼中落泪。甄宝玉见此点头,道了:“世兄请珍重,就此别过了。”又听一声鞭喝,那健骑应声长嘶,便是疾驰的去了。宝玉跌坐了回看,只目送他去,见远了,蓦然却思起钟霓,再看了那远方人影,另几个人焚香摆了酒盅,只亲拿纸钱往燃烛上点着使火焰焚起,一壁席地思叹道,此一处逝者已矣,去者更若隔世,赤子不知愁,骨肉任天涯,倒是残年犹如荒年,正叹了,见风起灰烬漂浮,问了话,便站着揖了辞过,退开步只转身使皆离了这里。
半日入城,一时进了西角门,院里走动仆妇丫头见了只垂手侍立,等过了方继自便的。宝玉至上房,向王夫人回了话,见尤氏平儿近厢的坐着,宝玉又问过了他父亲,搭礼见了诸眷。尤平二人立起的回礼。王夫人知宝玉自外回来,嘱了黛玉始挑食,只使回房歇着去,宝玉应声的辞出。
荣禧堂里林黛玉才也看视了李纨,刚回屋坐着,丫头拿茶上来,见宝玉进门,屋里人接着,只伺候替换了家下袍服,打茶给他,宝玉坐了吃茶,因问李纨病况。黛玉叹道:“今儿看脸色越发犯黄,那身上只干瘦得皮包骨,听早几日里已难进食了,只由参汤吊着的。兰儿只是虔孝,一日里几次的到跟前,连夜里也枯守几个时辰才回房安睡。我吃了早饭只去了时,兰儿媳妇起先不欲使近了病榻前,见我执意想瞧,也陪了跟着,我们娘儿俩在房里坐了会子,也不想说话,丫头端进汤药,那媳妇才请我出来,只亲在里头伏侍了下药。兰儿送我出门才回来。不是我说句诳话,今儿瞧大嫂子的样儿,怕是大不好呢。”
宝玉听此握杯眼看向窗外只出了会子神。黛玉接道:“忽刺里这家里竟两个人病势沉恶的,闹得万事都没个好。不如赶着给桂儿成亲,叫喜事冲一冲倒罢。”宝玉道:“儿女喜事的话,你同云妹妹裁夺着便完了。再有那边大哥大嫂,这里二哥二嫂,竟还有那位自封的镇宅罗汉,也该使人告诉了去。”黛玉道:“商量个正经事,须问你拿个主意,偏又寻着旁人来。若宫里有了差事点你应卯,主事道场的,你也推去不理?只拣那些奉银月月叫关了来,真无事人一个了。”宝玉只站起道:“正是呢,你是知道我的,原也不欲招惹了此等身外繁杂琐事,果然上头规矩我,我只推病不去,便是借故一并绝了那样禄蠹也有限。”黛玉看他笑道:“这又说气话不是,何苦呢,原是我说话叫你听得腻烦了?才外头回来,且炕上歇歇儿罢,今儿出门敢是撞客着了,又混撒起性子来。”宝玉早向耳房内,听了复走出,因往近墩身俩手扣了黛玉膝头看着的道:“再心里腻烦,我只不敢在妹妹前撒性子去。才听大嫂子病势,只觉烦闷,才随口说的那些,好歹别往心里去,妹妹这些日子挑食,只管好自保重,也是一家子的造化。”黛玉吃茶听了,因轻推宝玉笑道:“你且歇你的去,这会子又当个事了,我还恼你不成?越发没个正经的。”宝玉只看也不说,二人相看了一笑,宝玉方往房中歇乏。
黛玉往炕上坐了,才叫人将些针线拿来,就见尤氏平儿进来,忙请他二人炕上坐,尤平过来只炕沿描漆檐板上坐下,妯娌一处不过说起李纨的话,他二人不好久坐,尤氏道了:“若他病又重了似的,我明儿再瞧一回去。”说着便称回去,平儿止了黛玉,亲送出门口,又见芳官正来,芳官原处站立,向尤氏道了:“珍大奶奶好走。”尤氏点头看了便丫头跟着的只去了。芳官又见过平儿,平儿拉他笑道:“你寻了这里来想是有话,我只提你一句,宝儿奶奶如今身子娇贵,只不可多聒噪着。”芳官答应了进槛,平儿门口站着笑道:“老三家的来了,有人跟你说话,我竟回去了,省得你这里人多,又闹着你。”黛玉炕上道:“二嫂子茶也不吃竟急着回了?”平儿回了:“才老太太那里吃了茶,又想你的茶吃?快歇着罢。”说话已是转身,芳官送他下了阶,平儿只往回去了。
芳官回身进来,那里站着福礼,口里轻声儿向黛玉道了孕喜,黛玉只使他坐着。芳官挪近杌子坐了,因向炕边针线叵蓝内翻看,笑道:“二奶奶即有针线活,也叫人不叫了我来拿去帮着做了,我一天也闲着倒闷得慌,给二奶奶尽点子心也使得。”黛玉笑道:“等一会子你要去时,瞧哪样好只随你挑拣了拿去做就是了。我这里人也使不完,哪里还用着你呢?眼见竟是要做太太的人了,又想起弄这些。”芳官听了歇手,扭脸只冷笑道:“我倒想当了太太呢,倘叫我做了这太太,还不如叫原唱戏去的好呢!不过穿着龙袍不象太子的行子,拿着哄人罢了,谁又稀罕。”黛玉那里靠着,看他笑道:“你这是气呢?我打趣你,倒叫你志气还大发了似的。”芳官“噗嗤”一笑,道:“我又生的什么气,真糊涂着,二奶奶原爱诙谐。我只说我自来命小,只是太太的话,自今儿起,凭哪个再说也只当马棚风呢。二奶奶若不信,底下便只瞧着罢。”黛玉一叹,道:“你这样也让我觉放心。说罢,你来寻我正经有何事?”芳官笑道:“奶奶如今只不理那些歪七歪八的事务,琏二奶奶和那边兰少奶奶还想着我的,不过叫跟着记些话,往那些人里派了事儿,向几个管账目跟账房取了还了本子,或有话叫往老太太和奶奶这里问了好回去,不过这些杂七杂八的。少奶奶先那日还让我瞧了宫里发赏了府里的单子呢,还说已拿来请二奶奶看过了,二奶奶只另他还收着去。还命人抄了往琏二爷那里又送去了副本的,如今那个烫金丝绒面儿的宫里的册子想还在我们少奶奶那里,二奶奶总是知道这个话,看我也太啰嗦去。只说自搬回前院,那些人无日不寻人托了哪个当值的只打听,一个个的不是本人还想进来当差,便是想使他女孩小子侄子外甥的进来。那园子里厨下当老差的柳嫂子,竟把他哥嫂的几个女孩统弄进了园子里,林奶奶原也想那样的进来好派了使,既有了,又手脚稳妥的,谁还说了散话去?早日里那帮旧人……嗳嗳,这会子只说,头一个便是当日伏侍了那赵姨奶奶的小鹊,只寻了老太太的老人周大娘,说的是他想同他女孩小子进来瞧瞧三爷,这又不是口里挂了虚幌子的想混进来再讨了差作?不由得叫人生气,好歹上头派下来,又经了我手里,我只推了去,所以这会子来特请二奶奶示下,看许那一起子人进来不进来呢?再要不要那样的来府里当差。”黛玉笑道:“这又是县官不如现管的。你既老早已攉开了去,这会子又先斩后奏起来,叫我说什么。”双儿早拿茶上来,芳官口里称了谢,接杯吃了,使双儿原收去杯子,便笑道:“我既这里得了奶奶话,还怕哪个不伏?二奶奶不恼我来这里只管搅一个工夫,还多谢二奶奶。我再取两幅针线,回去仔细做了去,等好了,再来还了这里,二奶奶好弹嫌一回。”说着早挑了描完花样儿的两个尺幅,先请黛玉看了,黛玉却拿起叵蓝内两幅肚兜来,只给他使拿去,芳官忙撂下尺幅,接过了便退步福一礼的作辞,叶儿门口侍立,早伺候挑起帘子,芳官门边复略福礼辞过方出槛的去了。
芳官才去,里头宝玉困顿一盹只离榻出来,贞儿收拾了跟出,接了藕官手里茶托炕边侍立。宝玉过来只炕沿坐着,取了茶杯吃了,搁了杯向黛玉道:“才谁都来了,又听你这里唧唧哝哝的说话声呢。”黛玉掩口打了欠道:“不过家里那几个,还能有谁。你再往上头瞧瞧去,操心别耽搁了回屋吃饭。”宝玉点头,屋里几个拿了袍服来添了,宝玉遂出屋向荣庆堂来看视。
只说目下贾政病势堪危,太医几番来极力施救,各样方子补药采遍,只是毫无起色。贾珍贾琏兄弟二人正与那常来的张太医一处书房里说话,才已向贾政把了脉,屋里丫头端茶上来,珍琏只细问他。贾珍陪坐了先笑道:“才见大先生做派绝非同医者可拟,请先吃了茶,歇一歇,再道。”此位张太医须发蓬蒿,然却鹤发童颜颇具仙风,半日叹气只供了手道:“老朽惭愧,今见国公爷情势只与上日无差,如今看来,凡药俱已是难再补济,人参鹿茸此时再日日叫吃着,反倒给虚体擂加猛力,恰如赤子以拿大鼎,却是适得其反。莫若稍事挑点子淡粥使滋养了进食各关节,若肠胃能克化,方幸延续时日,只等数月再望渐安。老朽自当隔日前来,把了脉再下了方子的延治。”贾珍听了只低下头,贾琏复请用茶。宝玉可巧走过,因见丫头小厮门外侍立,想是里头有话,只附耳的窗外恰只听了太医一番话,顿觉当头一棒,忙只忍着一转身便原往回去。
宝玉窗外听了说话自去了,屋中张太医搁下茶杯,看着珍琏二人道:“依着才说的话,且照这样且慢慢培着,等过了炎热盛暑,天气清爽些,再望渐渐好起来。切忌房内不可置炉火,炭气香料等须谨防的,其次闲杂人等莫跟前喧哗,只叫安心静卧,我后日再来瞧瞧。”说着便起身,拱手作辞,跟着的人负着包裹,便走向门边,珍琏送至阶下,彼此拱手请了,贾琏示意小厮递上茶钱,命人原使这里的车送了回去。
珍琏送去张太医,便复至王夫人前回话。丫头门口打起门帘向内通报,兄弟二人进来,见贾环不知何时已在屋里,听来只离座过来门边请进,贾珍摆手使原坐去,自往王夫人近厢椅上依命坐了,道:“才太医说,可奈至涉秋便知端的,叫止了人参高汤,拿热粥荤汤的调养着,先醒了脾胃,屋中不另杂味儿多人聒噪,炭气最须防着,依是静养,便只这些。”王夫人叹了道:“运数造化原是天意。依我,你们
老爷耐着病体,数月光景的过来,也自煎熬。琏儿家的只尽心派了班,叫那几个人日夜伏侍,可知人都有个乏的时候,这们睡了一个残冬下来,身下又汇了几处溃疮,天又渐渐燥热起来,瞧着可怜。”停了一回,只接道:“我欲说的,只想,该将那些物件也早早的备下,便叫冲一冲也是好的。”珍琏只闻听互看了,忙只齐落地的便跪下,同声的道:“谨遵老太太命。”贾环下首侍立,见珍琏跪地,惊忙也跟着跪倒,再听他二人说话,只禁不住磕头口里便叫了“父亲”,一张嘴便两眼汪泪,又不敢出了声。
王夫人抬手使珍琏散了歇去,贾珍走过因拉贾环劝止,贾环反甩手不理,只顾跪地涕泪满面。贾琏便一手发力只拖了贾环肘弯处,使趔趄着撑一脚的便拉他出槛。贾环方站稳,贾琏松手,见他垂头站着还自抽噎,贾琏自往阶下,因停步回头指了道:“也该想着老太太,倒由着添恼起来。”贾珍阶下扭脸的道:“有你哭的时候。”说着不觉心里发酸,只掩口,兄弟二人方走出院子的去了。贾环看他二人走去,便复进来,见王夫人已进了内里,思起贾琏所嘱,只好对着空堂放声的道了:“儿子请老太太多保重些。”说完,不觉心里得意,只去了伤心,便轻脚跳步的往回去了。
宝玉这头回来,黛玉见他面色也不问去,一时屋里传了饭来,几个人伏侍净手毕,二人炕桌两头坐着,雪雁近旁伺候添盏倒了酒,见二人面色,皆只无说话,忙暗暗另屋里人避开去,蕊官等轻声出来,往门口台阶坐着,且防着人来扰。
屋里宝玉拿杯仰面吃尽,不觉眼里落泪。黛玉只忍着,也不夹菜劝了使拿筷,只低头慢咽,宝玉接了雪雁舀好的汤摆了黛玉前,黛玉便拿调羹始吃。宝玉因看黛玉吃的香甜,方拿了筷欲吃,几次下筷却由不得叹止了,只思他父亲全然不能再吃了这些去,又一阵喉头发紧的。黛玉只舀起碗中肉丸喂了他嘴边,宝玉张嘴含了慢嚼,不等咽下,那一匙热汤又送上来,宝玉看他闭口,自拿起那汤碗倾了往口齿边,慢吞了汤,不觉因汤味鲜淡便吃尽,再一声叹气,方始下饭。黛玉却搁筷,只向窗下靠枕上便歪着,一手握帕因,揉眼的难过起来,宝玉知黛玉自幼离丧,最见不得家亲老了去了,因不敢妄劝,只顾拿杯吃了,另拿茶来。一时饭罢,雪雁伺候二人盥手,依是无话,等往手上擦了香膏,宝玉只拉了黛玉手进了房中,二人炕上歪着,彼此因落泪长话计较一番,不提。
隔日,早饭一过,林黛玉盥手罢穿戴了,妆前向宝玉嘱了几句,便起身扶了双儿往上房来。才出了倒厅入院,那门口丫头见来高挑了软帘向内传了。靖文早出来接扶了,黛玉因止他,走近抬脚进槛,先拿眼一瞬,见王夫人面色如常,方暗叹了,当地站着向上福礼问了安。王夫人使坐,又叫人挪近锦袱椅搭大靠椅,只另近旁坐着,玉钏又取出个引枕伺候的垫了后头,黛玉走过尤氏前也彼此见过了,尤氏婆媳只送他回了位上扶了坐下,黛玉谢了,尤氏才回坐,便听门口道了平儿来,平儿才进来,又见芳官后头也跟着进了。二人近前,平儿道了万福,芳官向跪蒲上磕头向王夫人请了安。王夫人使坐着。
只见芳官穿着淡粉绣花轻绸袄,外搭着件秋香色丝绸满襟长背心,绛色裙子,梳着家常委堕髻,插着两样儿珠钗,粉面一并春山委婉,唇上点着胭脂。平儿身着桃红洋绸袄,外罩银灰缎挂纱里的暗花丝光紧褃折枝满襟绣褂,下着撒花白绫裙,褂侧襟璎珞垂系着小小子母如意香袋,一截宫绦缚珩下吊着明珠玉佩,只举步有声。头上高盘发髻,额上方簪压着藏青金边掐丝八宝累金凤,鬓侧金钗向侧后挑着小小串珠步摇,一对赤金耳环镶坠嵌着宝石坠子,两手上指戴几个簪宝金戒饰,腕上各戴了金玉镯子,拿着一方粉色绣花鲛绡帕,只见得宝光灼绰香气扑面。二人礼毕走近,平儿拉了黛玉手的见过了,又和尤氏打了招呼,便谢了坐,往芳官上头坐了。胡氏便上来向平儿福礼的问安见过,方依命的下首原坐着,
靖文端茶上来,几个人拿杯吃了,向几上搁下杯子,那几上早摆着几样果子使吃。尤氏抓了瓜子往齿间嗑着,看了平儿笑道:“平儿今儿瞧着象一个人。我不说,都可经我提点的想着大约是了哪一个的。”平儿对面坐着放下杯,笑道:“今儿我只费了工夫的,半日方弄好才过来,要不怎么比嫂子迟了来?谁愿意打扮的妖妖俏俏的讨人口舌,都是二爷屋里叫只穿了这个样儿。光头也梳了几遍,我原怨了嫌琐碎,这不白招了大嫂子取笑。”王夫人笑道:“可见贵贱各有难怅。能体面些才好。有原比人强的,还白耽搁了去不成?哪个年轻时节不图个风光鲜亮的,还要等老了再收拾打扮去?珍儿家的还说平儿,我瞧着也是一样儿的排场,只是他们不识货,不知道你穿的戴的才是有价也无处寻得的好东西呢。”尤氏笑道:“老太太又指着我,我也无话了。象不象的话也只好撂下他。”平儿笑指了道:“你竟直说我今儿原象个妖精完了,不必又蝎蝎蛰蛰的。我们老太太原最拿公道主正派的,从不偏了冤了哪个去。”几个人一笑。王夫人另玉钏进内拿出个包袱来,使给了芳官另收了,道:“你珠大奶奶若同你们一样的,也常向我问了安,这些也轮不到你。那原是预备了给他做的几套衣裳,如今那边也不短了这些。前儿那一起的几套都发给这里你们几个奶奶叫各人拿了去,还剩下这些。这都是公中的银子依照着旧例,给几房里统裁制下换季新衣。索性给了你去。环儿一意宾住你,自搬进后头园子里时,我已瞧出来了,如今,嗳。听丫头说你这几日吃药呢,也叫了郎中瞧了不曾?”平儿回了郎中的话。芳官下首杌子上坐着,只站起笑回道:“昨儿大夫来已把脉的问了,开了补血理气的药,吃了只夜里发了汗,今儿便觉大好了。原也不是何病灾,不过懒怠吃饭,叫老太太白记挂着。”靖文等将包袱拿出门外,另芳官丫头小双喜收着,嘱了几句进来。王夫人点头道:“这里有人伺候着,你且回屋多养着去罢,过几日再来说话。”芳官只叩谢的拜辞一回,退了门边方去了。
王夫人见芳官去了,看了众人叹道:“偏环儿这个东西心黑,如今丫头眼见将要出阁,又想干撇开那娘儿俩,昨晚定安,这里竟跪了央我再为他张罗一门亲,说的是,如今家业这样了,原该娶回了门户根基相衬的,芳官不过戏子,出身又一抹黑,指定上不得高台盘。这里缠磨半日,求我放了话,好替另议亲。还道了原为着家里门户的体面?闹的我驳他又不是,骂了又不是。只说了须问了族里一总的意思再说,方打发了去了。”尤氏听了心吃一惊,便笑道:“老三竟是有这一幅蛆心花肠,平日里再瞧不出来。”平儿冷笑,道:“若象环老三说的,我又何尝不是无根基无家世,原不过是奶奶陪嫁才来了府里的,比芳官又强了多少呢?亏了只仗着舅老爷门第,倒做了奴欺主,落了鸠占鹊巢的闲话。那又如何,名儿原在外头,只架不住里头一派和气尊重。那些背地里指着脊梁骨的人渐渐的也只好收了去。我只凭着二爷恩德情分,哪里又顾得那些?倘是二爷也人前人后的只道我原是个丫头,是奴才命,竟厌弃了,我这会子还端着的来这里呢,还说什么去?可见命数在天,由不得各人半分。如今环儿的话,若那个只仗着闹起来,只管叫他牛不喝水强按头,终究也是屋里人吃亏。府里只由着他那样话,凭着去,他既生了心思,必是得逞了方罢休。那样的,又何事做不出?照样拿着府里的名儿,在人前一番噱头,底下竟依是得了新奶奶去,只等各色齐了,老太太又能如何?横竖这位三奶奶只是贾府里的人,终了不过名头不同了罢了。”尤氏道:“就凭着落难时节心无稀图的跟了,这眼见熬的姑娘也大了,不承望才见得好起来,倒叫一巴掌还打退了一箭之地,那个有苦也无处说去。”王夫人叹了道:“尽管这样,也还比当日迎丫头强些。”说了回头因叫丫头请了林黛玉更衣,黛玉应了。丫头扶着向后头更衣盥手一番,原回来坐着,自拈了几上糕点吃。王夫人只接道了:“迎丫头还是侯门千金呢,终究连小命儿还白赔姓孙的行子手里去。我才听琏二家的说的也是,这是环儿心里眼里有我,才拾头寻我提了那个话,若只管趁着你们老爷一径睡倒,竟暗地里叫官家问了官媒,到了结亲过礼关节再这里说开,咱们娘儿们还能怎样去?如今竟由着他闹活,倒落得大家清静。”黛玉接了玉钏递上的盖碗杯子吃了茶,那里靠坐道:“人向高处走,原是无可如何了他。竟叫他且逞能,看后头又有什么好。老太太竟当眼不见心不烦,只管保重好日子就罢了。”王夫人叹了,尤氏平儿又殷殷问起贾政食水醒动,王夫人眼看向门口,道:“可说什么去,只颦儿可该回房歇歇儿了。”因叹了摆手另散。尤氏平儿胡氏便依命辞了他婆媳的去了。黛玉此时便向王夫人轻声说起,才离府的钟霓原是江南甄宝玉骨血,王夫人惊异道:“不亏了那丫头那日称了我是祖母,到底是老世交的后人呢,才是生的那般模样。赶巧又应着家门几样喜事的进来,也不曾怠慢了他。即这样,日后再见了再说。”黛玉应了“是”,便起身作辞,王夫人又嘱了小心的话,使靖文跟扶着送了出槛,廊下双儿早往门口接着,下阶黛玉使靖文回去伺候,方往回。
黛玉回来进院,阶前吩咐了叫人拿几盆花草来院子里摆放,进屋丫头伺候换了衣,往藤椅上坐着,雪雁早拿了窖藏橘子上来,伺候剥了皮,黛玉拈了橘瓣吃,因问宝玉,屋里回了往亲家奶奶处去了。正说着,便听宝玉回来,门口打起帘子,宝玉进门只除了外头褂子,丫头接了向那头衣架上搭了。宝玉过来坐着,笑道:“小厮抬了牡丹花盆在门口,是奶奶叫弄下的么?”黛玉往宝玉唇边递上橘子,笑道:“这样事,你又不管,还只管问。”宝玉笑道:“园子里有芹儿带人经管侍弄那些花,不如叫他们也给梨香院送去两盆才好。”黛玉掩口一笑,道:“要送赶紧去叫人送了去,再等明儿花开的败了,还送什么趣儿。”宝玉笑道:“你又拈酸打趣我。哪里竟快到明儿又花败了去。”说着起身走向门口,看了才搬来的两盆花缸,彩釉官窑花缸内那牡丹花只一尺多高的花株,枝叶繁茂,花蕾还无有的。因门口站着叫了跟前吩咐了,小厮答应着撂下手中喷壶,只依命的去了。又见厨下的人走来,便进来。屋里一时摆了饭,二人盥手罢,炕席上对坐着,藕官等炕桌边伺候摆了酒饭。
黛玉吃饭中便道了贾环欲遣发媒妁的话,宝玉闻听住了筷便要下地,还道立刻见了贾环理论,黛玉止了他,说了王夫人上房等意思,道:“平日里你原是最闲散的,何事你又当过头?这会子为着个芳官,又想拿出当哥哥的款儿,若那个拿你当了哥哥,心里原忌惮敬畏你一点半点,你倒在俩人中取舍一番,跟那个费一顿口舌?倘那个原不思给了你做大的体面,看你只是个呆人,又比不得他日后的做派,只含糊支吾了去,你又有能怎样了他?岂不白讨臊去。上头已撒手不问这话,你和他终究隔母的,他岂肯依着你。且他如今即得了官家爵禄这样巧宗,有了一番张致,十个八个还不凭着闹去?所以,我劝你竟悄悄的,倒落得各人尊重,也免得带累了一家子白落了没趣。你我原不当家,又无耀武扬威的俗心,只那些二层管事的奶奶,哪个又是省油的灯?但凡主子们有了是非,那些人嘴里还不知又嚼出什么来呢,倒惹得老太太也生场气,何苦来。”宝玉听了低头,两手曲肘支了盘膝上,撑了下颚叹了,道:“婚姻之事原是父母主持,环儿如今趁着老爷事事不省,倒张牙舞爪起来,竟生了旧枕闲欢想头。当日芳官跟来又给了他,我原想不妥,也不知那个使了何手段,芳官原聪明伶俐的,当日也犯了糊涂,我还以为落魄时节,彼此扶持帮衬了也图个清静,保重日子长远的终有了守盼,不想又是今日这结果。芳官白落了无底之舟,早知道这样,倒不如早日里一心出了家的好,倒省下今日这场瘴气!”黛玉叹了,只亲盛了八宝粥摆了过来,道:“你只打量人皆和你一样儿的,只在人心罢了。先趁热吃了是正经,理他呢。”宝玉半日不动,只是闷头长叹。黛玉赌气也搁下手里饭碗。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宝玉只得拿起碗,掌着碗的咽了粥,黛玉早又搛起乳鸽肉只布了上来,宝玉拿筷始吃,等嚼了一角芝麻葱油饼,又喝了汤,气方渐息。道了使黛玉底下打听了芳官怎么说,才吃罢,丫头早端了沐盆伺候,宝玉净手,五儿等撤下炕桌,黛玉才下地,只见丰儿门边探头的进来,黛玉心知李纨情势,忙暗暗摆手,丰儿意会了,只道了请安,宝玉只顾刚才的话,见丰儿道安,只道了往书房去,便自走出去,贞儿看了黛玉,忙后头跟着宝玉往书房伺候。
丰儿方走近前,只向黛玉附耳的几句,黛玉听了一惊,便令使备了车,屋里几个人忙伺候添换了衣装,黛玉又对妆换了发髻上几枝簪子金钗,坐着丫头伺候换了绣花鞋,方出来。只这个工夫马车早已在院中伺候着,黛玉上车,又命人叫了宝玉也往贾兰那里,叶儿门口答应了跑去。院里丰儿一队人跟着车方去了。
宝玉这头得了话,先自来见王夫人,到了门口,丫头回了才往李纨那里去了,便转身走至史湘云处,不料人也只不在,因想上房无人,复折回来瞧他父亲。到时只见玉钏门外正指挥几个丫头婆子叫拿去痰盒漱盂夜香壶等,正使换了拿去刷洗,抬头见宝玉来,忙问了好,宝玉直向他父亲榻前,小丫头打起湘帘,见得屋中香鼎内烟香缭绕,加之药味,倒似进入炼丹室一般,便觉心酸。走近依榻沿跪了口里请安,示意丫头掀开床帐,宝玉起身侍立,见他父亲枕上平卧,形容枯瘦,却面色泰然,因唤了几声。
贾政此时早视物馄饨,然残存听觉,缓缓寻声伸了手,宝玉递上手父子相握,宝玉就势依枕畔坐着。贾政只瞌目拔沉一回,方嘶哑声儿的道:“昨儿恍惚做了奇梦,有警幻仙子,言之曾劝诫过你的,防你侧身仕途经济之外。如今想着,凡人终究皆有为父此刻景况,才觉禄途身家只如浮云,须是问心坦阔,有情有义方不负了生来一劫。”说只痰堵咳起,宝玉忙使手往那胸口婆娑了,又拿兰桂齐芳的话致慰,贾政枕上又只轻摇头,一旁伺候的媳妇因只带人上前伏侍一回,丫头早拿茶往近,几个人伏侍贾政吃茶漱口,擦拭了,宝玉一旁站着见此不觉使手揉眼只走出。
玉钏才因门口伺候,见宝玉出来,跟至外头,请坐了便叫丫头拿茶上来。宝玉握杯只思他父亲才说的话,忽见一个小丫头匆匆闷头只跑进,猛可见了原是宝玉在座,忙只原处退开只侍立了回道:“不知宝二爷在屋里,宝二爷好。老太太和几位奶奶回屋来了。”宝玉听了搁杯便站起走向门口,未及槛,见院中果然是王夫人等正进,尤氏平儿史湘云黛玉彦氏胡氏芳官等,两边簇拥着王夫人,同着各人丫鬟,后头又跟着几个媳妇婆子,正向门口来,众人神色凝重咳嗽不闻,只听得环珮轻响衣袂窸窣之声,宛如一团雨后霓虹,晶艳含露,彩色烟瘴。
宝玉移步向外只门侧侍立,王夫人见了宝玉出来,只点头。丫头早打起帘子,王夫人过来只招手使宝玉跟进,因扭脸的低声问起贾政,见宝玉茫然无话,方暗暗舒了口气,居中坐了便看玉钏道:“巴巴打发个人问我回来早晚,又道老爷不好了,无故自惊自怪的又做什么,真糊涂着。”又使众人坐歇。此时廊下却也渐渐会合了众亲丁,门外早示意不另丫头露出道明的已聚了此处,皆低头掩口站等候了动静的。
靖文端茶上来,王夫人拿杯吃了,尤氏等有拿杯的有不拿的。王夫人道:“几个官家同家里的侄孙辈,早请问我叫给老爷移了床,我只不忍,这两三日又听他公媳两个皆只滴水不进的,嗳,这怎生两个人只赶着一处?”话未完,见里头跑出个小丫头,站着回道:“老爷里头叫老太太,叫二爷呢。”王夫人听了忙站起,招手叫了宝玉道:“快跟我来先瞧了你父亲。”说着拉宝玉便向内。
王夫人进了,先令屋里人拿去香炉,不觉迁怒的道:“哪里又搁得住这些香味,竟越发熏得人也不好了。”屋里伺候的媳妇丫头早搭手的挪了香鼎出去。王夫人只向榻沿坐了,看了贾政不觉以帕拭泪。宝玉身后侍立,此刻再见了他父亲,只看那眼也不睁了。王夫人俯下身凑近唤了几声,见不应,不由得偃然滑落只跪伏榻边,俩手只握着贾政这边一手,又见他唇微启动,忙只附耳的静聆起来,半日忽听贾政全力嘶哑着嗓子只道了:“探丫头,告了使,京地原不可久住,我愿一家子,速,速,极早抽身……”言犹未了,只听喘气急促,却只呼不进,手里汗渍潮湿进变得凉了,那双塌陷的病眼睁着只齐向上翻转了去,霎时眼皮耷下便只绝气,王夫人一瞬头脑晕眩,便瘫倒榻前晕厥。宝玉但见他父亲额腮潮汗,却脸色变得灰黄,早知大限已至,才扑地跪了口里哭声长唤了“父亲”,又顾着揽了王夫人使靠着,不由放声哭叫,只引得里外登时一起的举哀。赖大等顾不得悲怆,带人只忙着为贾政装裹了入殓。等林之孝两口等带人指挥着众丁眷添了凶服孝冠丧棒,霎时便见荣庆堂已叫装点成了灵堂。王夫人此时几个人伺候着早搀入睡房歇缓,院中屋下只一片哭声震天,等一帮壮汉合力抬着挪出棺椁,诸丁眷更齐扑上伏梓大放悲声起来,只是挖肝吐胆哭号,声播巷界。
时已近酉,贾蔷贾芹贾芸贾菖贾菱贾璜等早也匆匆的过来,穿戴灏色袍巾,举哀罢了,依着管家所指,弟兄两个先带了小厮往门外放了号铳,赖家兄弟与来升赖登等又忙着指挥人只赶着往门外搭建了吊唁灵棚,所有动用之物原是珍琏等早也各色大致的预备下的,只循序的旋即便妥当了,灵位请入的供桌上龛起,即有几家亲友闻讯早人来祭奠的。大门额楣上叫两尺白绫簪了白绸花的罩着,向两侧垂下数尺的流苏,往进一应门头及檐下灯笼俱是白纱裹了。灵棚外高挑白幡,棚内挂了白纸墨书的讣告诔文,连院内树上也粘挂了白纸招魂绦。赖二家的只向荣禧堂各门上簪了红绸带,又问了林之孝家的伙房的话,便只向荣庆堂外围伺候的调停来去的人,林之孝家的得话又打发人向史湘云处要了对牌,另人赶制些物事。
半日里头王夫人枕上醒转,扭脸寻看林黛玉近前坐守着,便拉手道:“我的儿,你只莫要跟着他们一处,若心里窝着难受,这里哭一场,叫人好生送了回房歇着去,若你再不好了,我底下拿何脸见了才往地下去的老爷。”言此再只忍不住,索性做起,盘了腿使帕子捂嘴,便着实放了声大哭,林黛玉便也跟着哭起来,屋中伺候的人无不闻之落泪。赖家妯娌先劝止了黛玉,半日方劝住了王夫人,丫头端水近前伺候了,王夫人只摆手另黛玉回房,黛玉点头,拉手合泪抚慰几句娘儿俩忍了半日,黛玉又福礼作辞,方走出,赖家的扶着只由后门绕路的回房去了。
原来贾兰夫妇见王夫人等看视李纨,这里丫头又去请回,才听贾政话头不祥,众眷只匆匆回来,便也赶着预备了跟来,等贾政咽气,恰便过来只进了。彦氏表了冢妇灵前举孝,夫妇二人从头至脚素白一色,只哭的昏天黑地,只等里外丁眷皆渐渐收了,贾兰彦氏方至后的忍了泪,上前一起剪了烛花,又往供桌下瓦盆内添了烧纸,跟着宝玉等向供案祭献茶饭谷粟炷香等,众嗣依着族中叔公辈翁叟口令,左右排列两队,里头供了牌位罢,那院中早摆了十几张桌椅,管家带着几个女人因请皆入席用了晚饭。一番嚎啕大哭人俱是觉口渴,便互请扶了进院中围桌落座歇缓。可怜李纨偌大诰命府邸内一应官婢俱全,却终是无主闲置,李纨诰命碟册袍服霞披及御赐金银帑宝珍顽只原封未动,跟了他锁在贾兰司马府中原住的上房柜中,却自病榻上昏睡至今。贾兰夫妻此刻应着这里头等大丧,心里又记挂堂上近日益发病危,犹是悲绝煎熬,无奈只得先顾着祖丧,狠心依礼守着这里,已尽孙房本分。
尤氏平儿忍泪待承陪了几家门宗妇女茶酒过后,使近身丫头送了出门,只在王夫人房中伺候,不免另人拿了被褥来只在房内地上铺陈只暂歇了陪伴。时已二鼓,尤氏方使胡氏三姐梅儿等各自回房安歇一夜。宝玉外头棺椁牌位供桌前守着,自是籍薪枕块恨苦若痴,几番举哀只哭的嗓子也哑了。一时查看供案上烛芯,使烛剪剪了烛花,回头方看一旁贾兰桂儿等皆已不见,又听门外伺候的小厮丫头小声咕哝,知是平儿等必在王夫人房中,只顾不得,便寻进。
进了只见王夫人榻沿帐中歪着,身上搭着毯子,眼圈红肿只困盹中,软烟罗帐帘笼着,丫头近前坐着伺候捶腿。尤氏椅上坐着吃茶,平儿也只一身灏服正合衣倒在地铺锦缎褥子上高枕了侧卧,一角垂幔因半遮着。尤氏见宝玉进来,知他未吃了晚饭,便叫丫头拿了饭菜来只向几上摆放,宝玉也是饿了,净手罢先使筷挑了半块糕点吃了,再咽了粥吃了个蒸饼,填了两口酸甜香油泡菜,便住筷,丫头早拿茶给他。尤氏因请宝玉回房去,说话却喉头一紧哽咽住了,宝玉一激灵只警觉起李纨那里,便站起问了,尤氏再忍不住,只以帕拭泪道:“起更时便已殁了,院子里的也不敢敲了云板,素云早一身儿白绫裙袄亲来寻了那媳妇只附耳的告诉了,兰儿两口向门口看了我,我便知是那头有事故,因只走近搂着拍了他使赶紧的回了那边去。他姊妹几个不知道何事,也不想太惊动了。倒是桂儿凑近听了几句,便琏二带着他弟兄几个跟了兰儿一起往那边去了。所以你竟先不去了罢,明儿一早起再去也使得。”屋里说话,哪知茗烟领了黛玉话,只与几个人将春凳搬了屋下,被褥枕头也跟着拿了来,宝玉是夜只几个小子伺候着,在供案下春凳上胡乱睡着,已尽守丧之礼。贾环一旁跪守至三更二鼓,赖二等巡环查看时走门口瞧见,因叫先回屋暂歇了,贾环往供案前磕了头,便只回房去。
次日便是发丧之期,前来吊唁祭奠的也不过去岁来过恭贺世袭荣光的那些人,不免惋叹了“月满伏亏,乐极生悲”的话,也难一一备述。那门外灵棚之内却供着两盏牌位,原是贾赦牌位也一处龛禁着。棚口两端使白幡横幅墨书着政赦兄弟二人衔爵谥号,此原系贾琏之意,早几日王夫人听了如此,又一无拂去长房侄辈孝念,是以荣国府不免耗费银库,丧仪只闹的轰轰烈烈,其中繁文缛节非可一时道尽,此也不在话下。